2014年5月12日 星期一

好看到令人吃驚的譯筆--陳汝衡的凡爾泰


        這本未署名的《福祿特爾小說集》,1968年台北海燕出版社版本,實為陳汝衡1935年上海商務的同名作品。原作收有民初名教授吳宓寫的〈福祿特爾評傳〉,譯者陳汝衡的序,以及三篇 Voltaire的小說,包括最有名的Candide,陳汝衡譯為〈坦白少年〉。海燕版本拿掉了譯者序,卻留下吳宓的〈評傳〉,包括文末署名,因此循線破案並不困難,在香港見過商務版的實書,很早就確認是陳汝衡所譯。這篇〈坦白少年〉是陳汝衡大學時所譯,1923年起在《學衡》連載,只是1935年才出單行本;而徐志摩的《贛第德》1927年就出單行本了,所以陳汝衡雖是這篇小說最早的譯者,最早出單行本的卻是徐志摩。這兩個譯本都在台灣印過,陳汝衡的就是這本1968年的海燕版本,徐志摩的《贛第德》有1969年的正文版本。台灣也有兩個譯本,一個是方瑜和李映萩合譯的《贛第德》(1976,志文);一個是孟祥森的《憨第德》(1980,遠景)。自從後兩個譯本出現之後,前兩個譯本就幾乎絕跡了。


1968年台北海燕出版社的《福祿特爾小說集》,
未署名,實為陳汝衡1935年的同名譯作(上海:商務)



    日前正好翻看了徐志摩譯的《贛第德》,覺得十分有趣;又在舊書店偶然見到《福祿特爾小說集》,翻閱之下,竟是出奇的好看;連忙買下把整篇看完。像女主角的形容,陳汝衡說:「巧妮梗德芳齡一十七歲,溫柔賢淑,豐碩如花」。徐志摩說:「句妮宮德才十七歲年紀,膚色鮮豔,嬌柔,肥滿,討人歡喜」;方瑜則說:「克妮岡蒂,是一位年方十七,柔美豐潤,有著鮮豔玫瑰色面頰的少女,全身都散發出誘惑力。」陳譯簡潔可喜,徐譯也頗有意趣,方譯則翻譯腔明顯,不及前兩位譯者甚遠。

    這段尤其精采:

陳汝衡譯本(1924):
有一天,巧梗在鄰近園裡散步,從小樹林裡瞧見班格羅先生,正在和他母親的丫頭,講論實驗物理學。ㄚ頭性情柔順,容貌極其姣好。巧梗小姐本來性喜科學,便屏著氣息,凝目細看那接二連三的實驗,心中恍然大悟,班格羅先生自有充分的理由。小姐參透其中因果,回家來一路沉思,心中十分慌亂,只想去研究科學,盼望坦白少年和自己,彼此各覺得有充分理由,同來研究便好了。(170字)

徐志摩譯本(1927):
有一天句妮宮德在府外散步的時候,那是一個小林子他們叫花園的,無意在草堆裡發見潘葛洛斯大博士正在教授他那實驗自然哲學的課程,這回他的學生是她媽的一個下女,稀小的黃薑薑的一個女人,頂好看也頂好脾氣的。句妮宮德姑娘天生就愛各種的科學,所以她屏著氣偷看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試驗,她這回看清楚了那博士先生的理論,他的果,他的因的力量;她回頭走的時候心裡異常的亂,愁著的樣子,充滿了求學的衝勁;私下盤算她何嘗不可作年輕的贛第德的「充分的理由」,他一樣也可以做她的「充分的理由」。(231字)

方瑜譯本(1976):
有一天,克妮岡蒂小姐在離宅邸不遠的小樹叢中散步,這小樹叢名叫「庭園」,忽然看見潘格羅斯博士正在一叢灌木後面教她母親的侍女「實驗物理學」,這位侍女是一個長著美麗褐髮,褐眸的少女,她看起來似乎是儒子可教。克妮岡蒂小姐對科學有很大的興趣,遂屏氣凝神興奮地注視著這個重複不斷的實驗。克妮岡蒂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博士的「充分理由」,也看見了他的因和果。在一種既煩亂又深思的心境之下,她向歸途走去,全身充滿著一試的慾望,同時,也幻想著自己很可以成為年輕贛第德的「充分理由」,而贛第德也可以成為她的。(242字)

One day when Miss Cunegund went to take a walk in a little neighboring wood which was called a park, she saw, through the bushes, the sage Doctor Pangloss giving a lecture in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to her mother's chambermaid, a little brown wench, very pretty, and very tractable. As Miss Cunegund had a great disposition for the sciences, she observed with the utmost attention the experiments which were repeated before her eyes; she perfectly well understood the force of the doctor's reasoning upon causes and effects. She retired greatly flurried, quite pensive and filled with the desire of knowledge, imagining that she might be a sufficing reason for young Candide, and he for her.


翻譯字數越來越長,翻譯腔也越來越重。像陳譯「屏著氣息,凝目細看」,到方譯就變成屏氣凝神興奮地注視著」了這跟轉譯版本關係不大,三個譯本正好都是由英文轉譯的(方瑜版本是和她先生李映萩合譯的,序中說明方瑜透過英譯本翻前半,李映萩透過日譯本翻後半)。難怪我大學修歐洲文學史上到Candide時,總覺中譯本看不下去。如果當日看的是陳汝衡譯本,應該看的眉飛色舞吧。實在好看,再錄一段,以饗讀者:

    可巧那日巧梗小姐回家,路上卻遇見坦白少年。小姐忽然紅暈雙頰,少年也覺羞愧難當。小姐勉強喚了聲早安,少年胡亂回答了一句,口裡講著,心裡還不知說的什麼。第二天午飯才用過,兩人一同到了屏風後面,小姐把手帕墜地,少年就一把拾起。小姐握住少年的手,少年得意洋洋的吻了他一下。...不料這時男爵從屏風邊經過,看見這番因果,不禁大怒...


陳汝衡(1900-1989),江蘇揚州人,吳宓的學生,余秋雨的老師。以戲曲學家知名,譯作不多。徐志摩(1897-1931)大名鼎鼎,當然不必介紹了,但大家皆知他是詩人,很少討論他的翻譯。其實他的翻譯是相當不錯的。他的序也寫得很好:

不知道凡爾太就比是讀二十四史不看史記,不知道贛第德就比是讀史記忘了看項羽本紀。...這是一部西洋來的鏡花緣,這鏡裡照出的卻不止是西洋人的醜態,我們也一樣分得著體面。

陳徐兩個譯本都是1920年代出版,兩個譯本都很傑出,再次證實我一向的說法: 1920年代是白話翻譯的黃金年代。陳汝衡曾在1980年代初期,詢問上海譯文重新出版〈坦白少年〉的可能性,理由是此譯本曾由恩師吳宓以法文本校讀作注;但上海譯文認為已有徐志摩譯本而婉拒,實在可惜。徐志摩也許名氣比較大,但Candide還是陳汝衡的好。

1959年正文出版社的《贛第德》,署名徐志摩譯,
的確是徐志摩所譯,1927年上海北新初版
1976年志文版本,由方瑜和李映萩(李永熾)合譯,但封面只有寫方瑜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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