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一代不如一代?台灣的三種紅與黑


        十九世紀法國小說家 Stendhal 的名著 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號稱中國翻譯史上重譯次數最多的法國小說,中國大陸又列為大學生必讀、中學生閱讀推薦的世界名著書單。1995年,南京大學的許鈞教授主持了一個大規模的讀者反映研究,列出五種譯本的幾段譯文,請讀者票選最喜歡哪個譯本;反應熱烈,回收了三百多份問卷,激起許多討論,最後結集出版了一本紅與黑漢譯研究》。那次讀者調查中,發現大多數讀者其實比較喜歡有點翻譯腔的譯作,跌破很多翻譯教師眼鏡。那本集子中也有一篇許鈞的〈社會、語言及其他--讀海峽彼岸的紅與黑〉,文中說他請朋友幫他調查台灣譯本,結果得知台灣只有一種譯本,就是「1978年遠景出版社黎烈文的譯本」。許鈞教授所託非人,應該找我才對,就會知道他的資訊錯的很離譜。非但大陸早期的兩種譯本:趙瑞霟和羅玉君的譯本,台灣都翻印多次;黎烈文的譯本也不是1978年初版的,而是1966年就已出版了。
        
    台灣最早出現的紅與黑譯本,是1956年署名「劉頌文」的版本,有文友版和百成版,再版多次。這個譯本其實就是1947年趙瑞霟的譯本。百成再版至少四次,可見在1950年代相當受歡迎。
趙瑞霟譯的紅與黑(1947版),藏於台大,為2010年 教授捐贈特藏

1958年高雄百成書店的紅與黑,署名劉頌文譯,實為趙瑞霟譯本(1947)


趙瑞霟在書前寫了長達32頁的譯者序(!),前面二十餘頁是在介紹法國文學和作者作品,後面則寫自己的心路歷程,從高中聽老師說故事,到大學時讀了這本小說,在越南想買卻買不起,最後在重慶借到書開始準備翻譯...

我從相識這部法國文學名著,以至欣賞它,愛惜它,不時撫摸它,而有心把它迻譯出,獻給中國的讀書界以來,也快有十度華年了。....我第一次曉得斯丹達爾和這部小說的名字,是在我的故鄉--溫州,一個嫵媚而柔情的山水之鄉。...二年後,我離開了故鄉,到那紅櫻碧海之都的青島。有一天偶然在國立青島大學圖書館的卡片上與它邂逅....一九三八年我乘粵滬路車南下,經過香港,再搭輪船穿過東京灣(越南),到了海防。某個芭蕉味的南國黃昏,我和二三個朋友上街走走,踏進一家安南人開設的書舖子,想買幾本舊法文書。我瞧見靠窗口,滿是塵埃和蜘蛛網的書架上,在薄暮的幽暗裡,髣拂明耀的星球似的--閃出了 Le Rouge et le Noir。...拿下來一計算錢,還不夠買上冊,悵然若失,撫愛再三...一九四一年冬日,我從昆明到了重慶以後,便託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向中央大學圖書館借到一部巴黎納爾孫叢刊本的「紅與黑」。...我正式開始翻譯此書,還是當我在嘉陵江畔一個寂靜的小村鎮,柏溪,安居下來的時候。那已是一九四二年的秋天了。...不管這書譯得好,譯得壞,在我總算償還了一樁心事,做完一場遼遙的紅黑色的幻夢! 又彷彿一個縴夫,把這隻滿載我十年悲歡的醉舟,沿著記憶的江岸,拉回那碧澄澄的海了。---噯,好累! 
                                                                趙瑞霟,民國三十三年九月一日,柏溪國立中央大學

前言寫得這麼曲折動人,讓我恍惚覺得他筆下的小城市竟然就是柏溪了:

         維鯉葉可以算是茀樂煦--康忒州一座最嫵媚秀美的小城市了。那裏粉白色的房屋,有著高高聳聳的屋頂,朱瓦紅檐,綿延散落在一個山丘的斜坡上。山坡上最淺隘的曲折蜿蜒之處,都顯露著一叢叢茁壯的栗樹。那條杜河在砲壘堡呰底下,約莫有數百呎的地方奔流著。這壘呰原是往年昔日西班牙人所建造的,如今卻已毀圮荒廢,僅留遺蹟了。



    趙瑞霟的生平,我在"愛的酷刑是什麼"那篇網誌介紹過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http://tysharon.blogspot.tw/2014/05/blog-post_10.html)



1968年台南的北一出版社版本,署名陳文德譯,實為羅玉君譯本(1954, 上海:平明)
1981喜美出版社的版本,也是羅玉君的譯本

        第二個版本是羅玉君1954年的譯本(上海:平明)。根據許鈞的研究,這個譯本在1986年郝運譯本出現之前,都是大陸的主流譯本。在台灣其實也是主流譯本之一。目前看到台灣最早的版本是1967年海燕出版社的版本。為什麼戒嚴期間還會有1950年代的大陸譯本流入? 可能要問海燕(即五洲)出版社吧。海燕在1960年代大量引進香港和大陸1950年代譯本,想必有其特殊管道。1981年喜美未署名版本也還是羅玉君譯本。其實羅譯也流暢可讀,但似乎不如趙瑞霟的譯本精緻玲瓏:

維立葉爾小城可算是法朗士--孔德省裡最美麗的城市當中的一個了。它的白色的房屋,有著用紅瓦蓋成的尖尖的屋頂,疎疎密密,排列在一個山坡的斜面上,曲折蜿蜒的地方,卻被一叢叢的茁壯的栗樹襯托出來。杜伯河在舊堡寨的下面,約有數百步的地方奔流著,這舊堡寨是從前西班牙人建築的,到今日只剩下斷瓦頹垣了。

      羅玉君(1907-1988),本名羅正淑,四川人。曾經被軍閥看上要納為小妾,幸而脫逃,後來留法,1933年拿到巴黎大學博士,是山東大學文學院第一個女教授,也在那時候開始翻譯紅與黑。趙瑞霟是1915年生,在青島讀大學時看了紅與黑,算起來不也就是羅玉君在山東任教的時候嗎?原來紅與黑跟山東這麼有緣分。
1966年文壇社的黎烈文版本
1982文言出版社的版本,署名月前身譯,是修改黎烈文譯本


第三個版本是大陸未見的黎烈文譯本。黎烈文(1904-1972)在三人中年紀最長,也很早開始翻譯紅與黑》,無奈世事多變。他1946年即應留法同學李萬居之邀,來台任職台灣新生報,1947年開始在台大任教,由於被當局視為左派文人,日子過得挺抑鬱。紅與黑》直到1966年才在台灣出版:

一部「紅與黑」纔譯出二十萬字,便發生了盧溝橋事變,我也就放下一切,奔赴國難迨抗戰勝利,來到台灣,又以時會艱難,遭遇種種意外的變動,生計日蹙,負擔日重,總之,譯書微志,二十年無成。

    黎烈文在翻譯上是魯迅一派,強調翻譯是要用來改革中文的,現在讀來未免過於直譯:

威利埃那小小的城市,可以算得佛朗黛.孔特最美的城市之一。白色的房子,帶著蓋有紅瓦的尖屋頂,展開在一座小丘的斜面。壯大的栗樹的枝葉,描出了這小丘的極微的起伏。朵河在往日西班牙人築成而現在頹敗了的城壁下面幾百米突的地方流著。

      遠景1978年的世界文學全集收了黎烈文的紅與黑》,之後同一脈的書華桂冠當然也都是用黎烈文譯本,可說是台灣知名度最高的譯本。遠景至少出到二十八版,銷售量驚人。1982年台南的文言出版社譯本署名「月前身」,看來是根據黎烈文譯本再翻譯(白話譯白話?換句話說?),文學性越來越薄弱:

威利埃這小城可說得上是法蘭斯.孔特最美的城市之一。紅瓦尖頂的白屋在一座小丘的斜面舒展開來。茂盛的栗樹叢使這山坡看來極微起伏。朵河在城垣碉堡下數百呎處流著。這個很久以前由西班牙人建蓋的城垣現已成廢墟了。
  

但一路看下來這四個譯本,從40年代的趙瑞霟譯本,到50年代的羅玉君譯本,到60年代的黎烈文譯本,再到80年代的月前身譯本,恐怕只能說是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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