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日 星期六

老蔣棺材中的《荒漠甘泉》,跟市面上賣的不一樣



「親愛的同志,新年已展開在我們的面前,迎接我們的勝利。誰也不能預知在未來的路程中,將有什麼遭遇、什麼危險、什麼需要。可是我們確信現在已踏上了勝利的邊緣。」
    
----王家棫譯《荒漠甘泉》一月二日


1975年五月悼念特版,封面題字者為書法家朱玖瑩(1898-1996)
1975年,蔣中正過世,遺孀蔣宋美齡在棺木中放了四本書:《聖經》、《三民主義》、《唐詩》和《荒漠甘泉》。這段故事流傳甚廣,也見諸於英文媒體。老蔣不諳英文,他看的《荒漠甘泉》當然是中譯本。蔣中正不只自己愛讀,他還叫張學良也要讀。奉命翻譯的王家棫版在1959年出版,隔年張學良在日記中便記載著:

    總統於昨日來西子灣。董大使(按:董顯光)告知我,今晨十時,總統將彼喚去,詢問我對於教理的感想,並特問對於《荒漠甘泉》看了否。董大使告訴總統說,《荒漠甘泉》不但天天看,而且有題注。董說總統聽後滿意。

董顯光是奉蔣宋美齡之命,向張學良傳教的。看起來,張學良也藉著《荒漠甘泉》這本書,向老蔣夫婦表示自己很受教。張學良後來也受洗成為基督徒,《荒漠甘泉》這本書的作用顯然不小。當過經濟部長的李國鼎也說:「每天清晨起床後,我都要閱讀 蔣總統審定的《荒漠甘泉》作為靈修日課,這一版本每日的標題都是蔣總統親撰的。」問題是,一本翻譯的靈修書,為什麼每日標題都是蔣總統親撰的?其實,老蔣棺木裡那本《荒漠甘泉》,跟今天我們在書店買到的中文版完全不同,兩者差距之大,實在超乎想像。


《荒漠甘泉》原名Stream in the Desert,是美國考門夫人(Mrs. Cowman) 寫作的每日靈修書,1920年出版。每天先引一則經文,然後有一段對於經文的省思,有時也引用別人的詩文。現在中英文都有APP,可以每天把當日靈修內容傳到你的手機或平板上。以一月一日為例,首先引用的經文出自舊約申命記:

你們要過去得為業的那地,乃是有山有谷,有天上雨水滋潤之地,是耶和華你神所眷顧的; 從歲首到年終,耶和華你神的眼目時常看顧那地。申命記  11:11-12

接下來,考門夫人則引申此段經文鼓舞自己:

親愛的讀者,今天我們站在一個新的境界上,前途茫然。擺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個新年,等待我們經過。誰也不能預知在將來的路程中有什麼遭遇、什麼變遷、什麼需要。可是在這裡有一段從父神那裡來的信息,頂能安慰我們,頂能激勵我們----   1939年唐醒與袁周潔民合譯本,上海福音書房)

Today, dear friends, we stand upon the verge of the unknown. There lies before us the new year and we are going forth to possess it. Who can tell what we shall find? What new experiences, what changes shall come, what new needs shall arise? But here is the cheering, comforting, gladdening message from our Heavenly Father, "The Lord thy God careth for it."

但老蔣「審定」的《荒漠甘泉》,一月一日所引的經文卻出自約翰福音:

耶穌說:「我已戰勝了世界」(約翰福音16:33

正文的開頭則是:

世界是一個大戰場,人生在世,就是在這戰場上,度著戰爭生活。

這也差太多了吧!約翰福音的經文雖然不是杜撰,但也未免斷章取義。原來聖經寫的是: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這樣可以變成耶穌說,我已戰勝了世界?

唐醒與袁周潔民合譯本的一月一日
王家棫譯本的一月一日


這個「總統審定」的譯本,譯者是新聞局的王家棫(1908-1980),根據譯者自述,他在1956年奉總統命令翻譯、整理《荒漠甘泉》,「原稿曾蒙 總統親自核閱,對於體例、內容及文字,多所指示與匡正。」第一篇篇末有注,原來第一篇是總統親撰,硬把原作的一月一日往後擠了一天,原著一月一日的文章往後推到一月二日。王家棫版一月二日引用的經文是:

 憑信前進,收復河山(申命記11:11-12)

出處和原作一月一日引文的確是一樣的,但把你們要過去得為業的那地乃是有山有谷、雨水滋潤之地」改為「收復河山」,這個審定還真的很厲害,連和合本也能改來為革命服務。
 接下來的正文也有修改:

親愛的同志,新年已展開在我們的面前,迎接我們的勝利。誰也不能預知在未來的路程中,將有什麼遭遇、什麼危險、什麼需要。可是我們確信現在已踏上了勝利的邊緣。因為這裡有一段最能給我們鼓舞、安慰的信息,就是在申命記所說的:

friends改為「同志」之外,也多了「迎接我們的勝利」、「已踏上了勝利的邊緣」等等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翻譯。接下來更厲害,連續幾日所引用的經文都和原作不同。王家棫版的引用經文是:

一月三日:「非經激戰,魔鬼決不肯放棄他的掌握;要獲得精神解放,必須償付血的代價。」(馬可福音9:26

一月四日:「從戰鬥中獲得試煉,從戰鬥中增強信心和力量,使我們不僅戰敗敵人,而且得勝有餘。」(羅馬書8:37

一月五日:「躊躇一刻,即將危害你的神聖使命。」(約書亞記1:1-2

一月六日:「只有戰鬥才能造成光榮勝利的軍人。」(申命記32:11-12

原作一月二日的經文出自以西結書41:7,一月三日的經文出自創世紀33:14,一月四日出自馬可福音11:24,一月五日出自歷代志下14:11,都與王家棫版不同。事實上,我一路對下去,除了一月二日譯自原作的一月一日之外,從一月三日到一月三十一日,竟沒有一篇和原文相同。就連王家棫在1975年追悼文中所提及的四月五日,引用經文也和《荒漠甘泉》原文不同。而根據引文所註的出處去翻查聖經,也沒有一句和聖經和合本的文字相同。幾乎每日所引經文都有勝利戰勝仇敵信心戰爭這些關鍵字,真是戰地版新編《荒漠甘泉》,既不是原來那本《荒漠甘泉》,所引聖經也非經文原貌,只能說是面目全非了。

有人說這個版本其實是蔣宋美齡翻譯的,也有人說董顯光也翻譯過一些,但最後出版的是王家棫定稿,專給老蔣靈修之用。王家棫並非基督徒,而是作家兼老蔣隨員。這本為老蔣量身定作的《荒漠甘泉》似乎是從聖經中檢出有勝利」、「戰鬥」等關鍵字的經文,重新「翻譯」成老蔣喜歡的句子,再加上一些符合老蔣心境的小故事,包裝成一本靈修書。但這本書跟原來的荒漠甘泉真的不是同一本。既然如此,乾脆自己編就算了,為什麼還要用《荒漠甘泉》這個書名,又註明「美國高曼夫人原編」?到底是誰騙了誰還是誰要騙誰?還是誰在騙自己?看來這本精心製作的譯本內幕重重啊!

而老蔣還不只「審定」這個《荒漠甘泉》譯本,他連聖經都審定過。

1946年商務版的聖詠釋義初稿,樞機主教田耕莘題字


聖詠」是天主教的說法,基督教稱為「詩篇,是舊約中的歌集。這本譯本全用中文古詩翻譯,五言的、七言的、四言的、騷體都有;1946年出版之時,白話合和本已通行半世紀以上,這樣的返古現象還蠻有趣的。經文的內容,很多看來也頗符合主席心境「雖在重圍,何所用攝。」「雖聞凶音,無有恐怖。惟貞無畏,知敵必潰。」「何列邦之擾攘兮,何萬民之猖狂。世酋蠡起兮,跋扈飛揚。」與《荒漠甘泉》頗有輝映之妙。

附在吳經熊譯本的書信,證實蔣中正曾三閱譯稿

     商務1946年版附上老蔣的書信,雖然信上很客氣地說「惟不識外國文字不敢為足下臂助乃為畢生之遺憾」,但這本書出版時還是在書名上冠上「蔣主席手訂」五個字,不但封面如此,連版權頁也是如此。封面題字的是第一位亞洲的樞機主教田耕莘,還有于斌總主教和江蘇海門主教朱希孟作序,面子十足。
     譯者吳經熊(1899-1986)是法學教授,1920年代當過東吳大學(大陸的)法學院院長、南京立法院立法委員、上海法院院長等要職,還是中華民國憲法的起草人之一。為什麼法院院長要翻譯聖經呢? 根據于斌總主教的序:「數年前,主席囑吳子德生重譯新經及聖詠。吳子既銜命,即毅然屏擋一切,從事翻譯。」這不是宗教之事嗎,怎麼聽起來主席比主教還大呢,跟那些奉詔翻譯的佛教大師也差不多。 不但是主席交代,而且還親自動筆:「主席於萬機之餘,三閱譯稿,予以修正,加以潤色...其改善原稿之處,不一而足。」因此,「夫以一國之元首,重之以空前之戰事,竟能深思遠慮,躬親主持譯經之事。有史以來,未之前聞。今乃目睹之矣。此不特聖教之光,亦中華之幸也。」唐太宗還是請大學士去譯場幫忙潤筆,蔣主席連大學士都不用,自己就能提筆潤色,真是比唐太宗還厲害。
       


2 則留言:

  1. 有赴胡佛研究所爬梳過蔣中正日記的教授說過:

    蔣中正生涯中大多數時期對信仰的認識,是「中古世紀日耳曼人式」的信仰......如當八年抗戰中最艱困的某役激戰時,他在日記寫下了「若此戰能獲勝,我將率該軍團全體改信主」云云......不可思議吧!這種想率領部屬改宗且「發願」式的傳統民間信仰作法,自然非正確、改變生命的信仰。

    那他到底什麼時候才算真正的基督徒呢?根據其日記內的自省表現,應該是來台後的晚年,自知被國際拋棄、反攻無望後......具體來說,那時他終於懂得很多事情是勉強不來的,才真正知道謙卑~

    PS.而他終其一生無暇反省台灣陷於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傷害──那對至死仍胸懷全中國事務的民族燈塔而言,還沒有一架U2偵察機來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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