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山仰德大道上的林語堂故居,是1966年老蔣贈送給林語堂的,希望能吸引這位國際知名的作家來台定居,為老蔣的自由形象加分。林語堂(1895-1976)是福建漳州人,因此晚年能聽到家鄉話,足慰老懷。他在這裏斷續住了十年(有時住在香港女兒家),備受禮遇,最後在香港過世,移靈回台,長眠於故居後園。林語堂故居清幽可愛,現在由台北市文化局管理,對外開放,裡面當然有收藏林語堂的著作,包括他英文著作的中、日譯本在內。不過,雖然是林語堂故居,也不能保證裡面掛名林語堂的都真的是他的著譯作。根據目錄判斷,至少有七冊不是他的,也收在裡面了。
這七冊都是英譯中的著作,包括三冊《徬徨漂泊者》、一冊《勵志文集》、一冊《成功之路》和兩冊《如何出人頭地》。《勵志文集》、《成功之路》和《如何出人頭地》只是書名不同,其實內容一樣。也就是說,有兩本不是林語堂寫的,也不是林語堂翻譯的書,被當作林語堂的譯作在港台發行,最後還被收進林語堂紀念圖書館,林語堂天上有知,大概也是啼笑皆非。
1979年德華出版社的《徬徨漂泊者》不是林語堂譯的,而是黃嘉德譯的 |
1939年上海西風社的《流浪者自傳》,封面上有「林語堂推薦」字樣 (取自師大圖書館電子書) |
1986年金蘭文化版,封面上居然變成「林語堂著」。 |
第一本《徬徨飄泊者》其實是林語堂的好友黃嘉德譯的。這本書原名The 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Tramp(1908),是威爾斯作家戴維斯(W. H. Davies)的自傳,作者不是很出名,但原書有蕭伯納的序,中譯本有林語堂的序,算是名家加持。黃嘉德的譯本書名為《流浪者自傳》,1939年上海西風社出版,封面上印有「林語堂蕭伯納推荐」字樣。黃嘉德(1908-1992)、黃嘉音(1913-1961)是林語堂的朋友和事業夥伴。他們兄弟和林語堂一樣是福建人,一樣出身基督教家庭,又都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學生。西風社就是黃氏兄弟和林語堂一起辦的。西風社的書,黃嘉德翻譯,黃嘉音發行,林語堂寫序推薦,合作無間。林語堂1936舉家赴美,之後在美國三十年,黃家兄弟則留在大陸,黃嘉音死於文革,黃嘉德藏書全被沒收,命運多舛。不過,因為黃家兄弟沒有來台灣,他們的書自然列入禁書範圍。1957年,《流浪者自傳》就在台灣出現,署名「序周」翻譯,台北書局出版。封面的「流浪者自傳」是從右至左,「戴維斯原著 序周譯」卻是從左至右,一看就知道是拼裝書。內裝書名頁比較規矩,全部從右到左,也有「蕭伯納 林語堂推荐」。再看到林語堂序,鐵證如山,第六行明明白白寫著「茲承黃嘉德先生全本譯出,按期在宇宙風半月刊發表」,不知是編輯沒看到這個大破綻,還是故意留下線索,讓有心人可以按名索驥,知道這是誰譯的。
台北書局的《流浪者自傳》還算有誠意,沒有改書名,林語堂序也照錄:
啷噹啷噹又啷噹,老殘之串鈴,頭陀之孟缽,戴氏之放棄每星期十先令的固定生活,知之匪艱,行之維艱也。...觀其自述叫化撞騙,一句一句道來,全無自豪氣慨,是所謂純出天籟。至此文生於事,事生於文,文章與事實調和,可稱化工,是屬於本色美一派,與浮生六記同一流品也。
1979年,林語堂已過世,死無對證,德華出版社把此書改名為《徬徨飄泊者》,假托是林語堂所譯。1984年,另一家金蘭出版社就直接把這本書列為「林語堂全集之十四」,當作是他的作品了。林語堂本來只是寫個序,這下居然成了譯者,佔了好友黃嘉德的便宜。黃嘉德還有一本《蕭伯納傳》,也在台灣被匿名盜版多次。林語堂的英語著作My Country and My People (多半譯為《吾國與吾民》)據說原本是希望黃嘉德翻譯的,但我始終沒有見過黃譯。陝西師範大學在2006年出版了署名黃嘉德譯的《吾國與吾民》,但內文其實是鄭陀譯本。林語堂的Moment in Peking(《瞬息精華》或《京華煙雲》)也指名郁達夫翻譯,郁達夫沒譯完就過世了,鄭陀譯本滿天下,遠景沒署名的譯本就是鄭陀的。看來林語堂雖然自己中文文筆過人,但不肯翻譯自己著作的結果,只有任人翻譯了,始終沒有等到他心目中的理想譯者。
啷噹啷噹又啷噹,老殘之串鈴,頭陀之孟缽,戴氏之放棄每星期十先令的固定生活,知之匪艱,行之維艱也。...觀其自述叫化撞騙,一句一句道來,全無自豪氣慨,是所謂純出天籟。至此文生於事,事生於文,文章與事實調和,可稱化工,是屬於本色美一派,與浮生六記同一流品也。
1979年,林語堂已過世,死無對證,德華出版社把此書改名為《徬徨飄泊者》,假托是林語堂所譯。1984年,另一家金蘭出版社就直接把這本書列為「林語堂全集之十四」,當作是他的作品了。林語堂本來只是寫個序,這下居然成了譯者,佔了好友黃嘉德的便宜。黃嘉德還有一本《蕭伯納傳》,也在台灣被匿名盜版多次。林語堂的英語著作My Country and My People (多半譯為《吾國與吾民》)據說原本是希望黃嘉德翻譯的,但我始終沒有見過黃譯。陝西師範大學在2006年出版了署名黃嘉德譯的《吾國與吾民》,但內文其實是鄭陀譯本。林語堂的Moment in Peking(《瞬息精華》或《京華煙雲》)也指名郁達夫翻譯,郁達夫沒譯完就過世了,鄭陀譯本滿天下,遠景沒署名的譯本就是鄭陀的。看來林語堂雖然自己中文文筆過人,但不肯翻譯自己著作的結果,只有任人翻譯了,始終沒有等到他心目中的理想譯者。
《流浪者自傳》至少是林語堂寫的序,另外一本是美國二十世紀初的勵志作家馬爾騰(Orison Swett Marden)在1913年出版的Training for Efficiency (即《勵志文集》或《成功之路》或《如何出人頭地》)。林語堂創作力旺盛,中譯英或半譯半作的是有,英譯中就很少了,連自己的書都不譯,更不會譯這種美國通俗勵志書。再說,他不是常常笑美國人過於認真,不會生活,又怎麼可能鼓吹勵志? 也就是說,這本號稱林語堂譯的勵志書,當然不是林語堂譯的。問題是,原來的譯者是誰?
1961年海燕的《勵志文集》,署名「林語堂博士譯」,實為曹孚譯的《勵志哲學》 |
1932年上海開明的《勵志哲學》,由曹孚翻譯 |
先看《勵志文集》,譯文生澀,一點也不像林語堂手筆:
「假使我們有志氣而不想去實踐志氣,則我們的志氣將不能保持一種銳利而固定的態度,我們的天秉將變成遲鈍而失去能力。」
譯序尤其奇怪:
「假使我們有志氣而不想去實踐志氣,則我們的志氣將不能保持一種銳利而固定的態度,我們的天秉將變成遲鈍而失去能力。」
譯序尤其奇怪:
「譯者對於時代青年所經驗到的煩悶、 消極,等等滋味,譯者未曾錯過,自讀馬氏的原書後,精神為之大振,人之觀念為之一變。煩悶、 消極、悲觀、頹唐的妖霧陰霾,已經驅除盡淨。」
跟印象中的林語堂形象太不合了。樂觀積極的做人道理,林語堂自己隨便寫都可以寫一堆,還可以教美國人過生活呢,何須讀美國人的書才能精神大振?頗令人不解。原來這本是曹孚翻譯的《勵志哲學》,1932年開明書店出版。曹孚(1911-1968),江蘇寶山人,19歲時就翻譯了這本書,後來留美拿到教育博士,死於文革。譯序當然也是曹孚寫的。但其實這起案子並不是台灣的海燕開始抄的,而是從大陸時期就已經開始抄了。1939年新月出版社就把曹孚譯本改為《成功之路》,掛上林語堂的名字出版。林語堂當時已經赴美,對於別人用他的名字大概並不知道,或是鞭長莫及。但就我所見,許多書目還真把這本書列為林語堂的譯作,真是誤會大了。又,香港的授古書店在1953年也出過一本《勵志哲學》,署名「曹明」翻譯,其實也是曹孚版本。這個版本很有意思,雖然封面和版權用了假名「曹明」,但內頁又留下「曹孚」的署名與日期。這本現在看來沒什麼特別的勵志書籍,想不到卻在兩岸三地皆有冒名偽譯,還真是有志一同。
1958年新陸的《勵志教育》,署名林語堂譯,實為仲淵才和談倫合譯的《處世教育》 |
另一本書名很像,內容不同的書,也偽託林語堂譯,是人際關係大師卡內基(Dale Carnegie)在1936年出版的超級暢銷書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馬爾騰今天可能沒什麼人聽過,但卡內基在台灣卻因為黑幼龍的「卡內基訓練機構」而紅到今天。這本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號稱史上最暢銷的勵志書籍之一,中文譯本很多,現在最常看到的是《卡內基人際溝通》,其他譯名還包括《人性的弱點》、《影響力的本質》(以上兩本合起來才是完整譯本)、《如何贏得友誼和影響力》、《使你成功的書》、《創造影響力》等等,都是譯自同一本書。商周還在2012年出過75周年紀念版:《 改變一生的人際溝通關鍵法則 : 人性的弱點75周年最新增訂紀念版》,真可說是歷久不衰。這本書最早中譯本是《處世之道》,1938年在上海出版,由謝頌羔和戴師石兩人合譯。後來還有林俊千的《處世門徑》和仲淵才和談倫合譯的《處世教育》,出版時間都差不多,可說是競相出版。作家林良在回憶錄《永遠的孩子》中提過,他從家鄉逃難到香港時,身邊還慎重地帶了卡內基的《處世教育》仔細研讀。林良生於1924年,初中大約是1937-1940年之間,從書名來看,林良看的應該是仲淵才和談倫的譯本。我最感興趣的是最後一編「怎樣保持家庭快樂」。他先舉出歷史上幾位可怕的太太為例,如拿破崙太太,林肯太太和托爾斯泰太太,說她們不但使丈夫喪失了一切幸福,並且創造了自己一生的悲劇,奉勸夫妻不要爭吵;要討好對方;要注意小節;還記得快去買一本關於性知識的名著來讀。最後還有夫妻習題。例如給丈夫的第四題: 「當她因生理關係鬱悶不樂,或性情暴躁時,能夠原諒她並安慰她嗎?」 給妻子的第三題: 「你平日做菜能夠常常翻新,使你丈夫捉摸不出嗎?」 現在看來,好像在看白朗黛漫畫的感覺。
1956年文化圖書公司出版了仲淵才和談倫合譯的《處世教育》,把書名改為《處世文粹》,署名「談倫合譯」(這個署名超詭異:譯者是叫做「談倫合」嗎?不然一個人要怎麼合譯?跟卡內基合譯嗎?)1958年新陸號稱林語堂翻譯的《勵志教育》,內容也是仲淵才和談倫的合譯本,一字不差。這個版本在大陸時期就有抄襲本,1941年署名黃毅翻譯,由重慶的建國書店出版的《處世教育》,與仲淵才和談倫譯本一字不差;又有中國文化服務社版(1941),國風版(1942),文座版(1942)等,都是重慶的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所藏最早版本是文座1942版本,也是署名黃毅。
1942年重慶文座出版社的《處世教育》,已經抄襲談倫和仲淵才的譯本 |
其實林語堂自己的翻譯功力一流,只是很少出手。蕭伯納的《賣花女》(Pygmalion,電影「窈窕淑女」的原著)是少數的例外。
1964年三一劇藝社的《賣花女》沒有署名,實為林語堂所譯 |
像是女主角的無賴父親跑去教授家裡找人那段就十分精采:
郝先生: 是你唆使她來的不是?
杜立達: 天地良心,相公,我沒有。我敢賭咒,我這兩個月來就不曾看見我的女兒。
郝先生: 那麼,你怎知道她在這兒的?
杜立達: (音調鏗鏘,而有悲楚之致)我要告訴你,相公,倘使你准我說一句。我情願告訴你。我正要告訴你。我等著告訴你。
DOOLITTLE ["most musical, most melancholy"] I'll tell you, Governor, if you'll only let me get a word in. I'm willing to tell you. I'm wanting to tell you. I'm waiting to tell you.
郝先生: 是你唆使她來的不是?
杜立達: 天地良心,相公,我沒有。我敢賭咒,我這兩個月來就不曾看見我的女兒。
郝先生: 那麼,你怎知道她在這兒的?
杜立達: (音調鏗鏘,而有悲楚之致)我要告訴你,相公,倘使你准我說一句。我情願告訴你。我正要告訴你。我等著告訴你。
DOOLITTLE ["most musical, most melancholy"] I'll tell you, Governor, if you'll only let me get a word in. I'm willing to tell you. I'm wanting to tell you. I'm waiting to tell you.
最 後一句尤其翻得活靈活現,聲調鏗鏘,是相當成功到味的劇本翻譯。不過1964年李曼瑰的三一劇藝社重出這個劇本,竟然沒有署名。該署的不署,不是他的偏又說是他的;尤其是勵志、如何成功這種書籍,根本和林語堂的人生哲學相悖,竟然還堂堂混入林語堂紀念館,只能說樹大招風。建議林語堂故居倒不如另闢一小區收容此種署名林語堂的偽書,也是有趣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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