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電影「小畢的故事」中,飾演小畢的鈕承澤拿手電筒偷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一幕,青春洋溢,深入人心。但他看的究竟是哪一個譯本?是誰翻譯的?
電影「小畢的故事」劇照,可以清楚看見書名《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取自網路) |
電影中的這個版本不但沒有署譯者名,也沒有出版年,一看就是盜印本。但一翻內文,其實是1936年饒述一在上海出版的譯本。說也奇怪,1982年,台灣一窩蜂出了好幾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包括:
1982 「蔡明哲」譯的《查泰理夫人》(台北:德華)
1982 「潘天健」譯的《康妮的戀人》(台北:金陵圖書)
1982 「本局編譯室」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台南:魯南)
1982 「潘天健」譯的《康妮的戀人》(台北:金陵圖書)
1982 「本局編譯室」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台南:魯南)
1982 「施品山」譯的《查泰萊夫人》(台南:大孚)
如果小畢手上那本也是1982年出版的,那麼那一年台灣就出了五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且全都是抄饒述一的版本。其實台灣從1953年就開始盜印這個版本了,最早是台北紐司週刊社出版,署名「李耳」的《查理夫人》。而1952年香港汛亞堂更早就出了一本由「岡田櫻子」翻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也是饒述一版本。汛亞堂的地址是「香港九龍烟廠街十號」,照理說是香港的出版社,但譯者用了日本名字以外,連日期都標註「昭和二十七年二月一日」,似乎想讓人以為這是一本日文的書,其實跟日本一點關係也沒有。汛亞堂這本在民國五十三年被台灣省新聞處以違反出版法查禁,但《查禁圖書目錄》登錄也有問題,出版社標明「日本汎亞社」,真是更添糊塗。
《查理夫人》後面附有廣告多種,包括一位腎毒專科中醫師的廣告,還註明「本醫師專治腎病梅毒其他謝絕請原諒」,暗示讀這本書的讀者容易腎虧或得梅毒,簡直把這本名作當成色情書刊了。
戰後用日本紀年、日幣定價、譯者用日本人假名,卻在香港印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
《查理夫人》後面附有廣告多種,包括一位腎毒專科中醫師的廣告,還註明「本醫師專治腎病梅毒其他謝絕請原諒」,暗示讀這本書的讀者容易腎虧或得梅毒,簡直把這本名作當成色情書刊了。
台灣第一個譯本,署名「李耳」,實為饒述一譯本 |
到了1981年,由於電影上映的關係,忽然又掀起一波查泰萊夫人熱。1981年,遠景出了香港名譯者湯新楣的《康斯坦絲的戀人》(後來也從眾,改名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其他小出版社就紛紛拿早期的饒述一版本來盜印,反正這種1949年以前的老譯本,譯者九成以上在大陸,不會有人追究,抄湯新楣的比較危險,抄饒述一的可說毫無風險,一本萬利。但既然人人可出,各家出版社的行銷就各出奇招。德華版的《查泰理夫人》封面上寫著「林語堂鄭重推薦『西方金瓶梅』」,有林語堂大師掛保證,又有「金瓶梅」這個比喻,應該頗為有效。更有趣的是,書裡附了三十張彩圖,全是裸女圖:包括竇加的「跨在浴缸上的女人」、雷諾爾的「金髮浴女」、哥耶的「裸裎的瑪亞」、畢卡索的「紅色背景的裸婦」,倒真的都是名家作品沒錯,只是跟D.H.勞倫斯這本小說毫無關係就是了,算是給讀者的福利嗎?金陵版的《康妮的戀人》封面火辣,署名「潘天健」,推薦人是「英國大文豪蕭伯納」,還號稱是「五十年來中國唯一全部重新翻譯的版本」,也是莫名其妙:1982年的50年前是1932年,中國根本還沒出現譯本。第一個中文譯本是王孔嘉在《天地人》連載的《賈泰來夫人》,比饒述一的譯本早幾個月出現,但兩者都是在1936年出版的,到1982年也還不到50年,不知「全部重新翻譯」是哪裡來的。這家金陵圖書的其他出版品也讓人頗為傻眼,包括《中國帝王回春術》、《中國百家氣功圖解》、《中國民俗搜奇》等等,《康妮的戀人》看來是他們唯一的一本翻譯小說。可見各出版社有志一同,從紐司週刊到德華到金陵圖書,都把這本書當作色情小說來出版就對了。
德華出版過「林語堂全集」,封面上也寫上「林語堂鄭重推薦」字樣。 |
德華版本附上的裸女彩圖之一,這張是竇加的作品。跟本書內容毫無關係。 |
金陵圖書公司的版本,封面火辣, 封面上有「英國大文豪蕭伯納特別推薦」字樣 |
這本1928年的作品,當然是D.H.勞倫斯(1885-1930)最「誨淫」的作品,描寫查泰萊男爵因一次大戰受傷致殘,不能人道,夫人年輕貌美,膝下無子,男爵因此提出不道德的提議,建議夫人去「想辦法」生一個孩子,來繼承爵位和財產。夫人真的和男爵家獵場的管理人發生關係,懷了孩子以後,男爵又嫉妒反悔,處處刁難。因為幾場雲雨場景寫得十分詳細露骨,所以常被當成淫書,作者生前也無法在本國英國出版,只能在歐陸出版,死後多年也只能出刪節過的「淨本」,1960才在英國首度出版全本,出版商還得上法庭辯護;在澳洲被禁,日本1950年代的譯本也被罰款過。
其實譯者也知道這本書有被當成淫書的風險。林語堂在1934年的《人間世》上發表過一篇〈談勞倫斯〉,用一種間接的方式討論了這本書。這篇〈談勞倫斯〉是假託「朱柳兩位老人」的閒談,「柳先生」就是林語堂自己,「朱先生」則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譯者。「朱先生」說自己雖已差不多譯完,但並不打算發表,因為:
「我想一本書如同和人說話ㄧ樣,也得可與言而與之言,才不至於失言。勞倫斯的話是對成年人講的,他不大容易懂,給未成熟的社會讀了,反而不得其旨。…現在的文人、教士、政治都跟江湖賣膏藥的庸醫差不多,文字以聳人觀聽為主,…我頗不願使勞倫斯淪為走江湖賣膏藥的文學,所以也不願發表了。」
後來饒述一在1936年出版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收錄了林語堂的這篇文章,看來饒述一可能就是那位文章中的「朱先生」。而根據譯者序的線索,這位朱先生可能就是北大教授朱光潛(1897-1986)。譯者序開頭便說:
----這本書的翻譯,是前年在歸國途中開始的。後來繼續翻譯了大部分,便因私事,和某種理由擱置了。
朱光潛1933年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同年應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之聘,返國任教。因此1933年歸國途中起手翻譯,1934年譯完大半,正好符合林語堂〈談勞倫斯〉一文中的朱先生所述,1934年已譯完大半。而且朱光潛1934年在北大開的「現代小說」一門課,其中授課書目就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邊教邊譯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至於擱置的理由,林語堂的文章中已經寫得很清楚,就是覺得社會不夠成熟,恐怕會讓勞倫斯淪為走江湖賣膏藥的文學。那為何最後又決定出書呢,主要是受了劣譯的刺激所致:
最近偶閱上海出版的某半月刊,連續登載某君的本書譯文,便趕快從該刊第一期起購來閱讀。不讀猶可,讀了不覺令人氣短!原來該刊所登的譯文,竟沒有一頁沒有錯的(有好多頁竟差不多沒有一段沒有錯的!)而且錯得令人啼笑皆非。不待言,許多難譯的地方,該譯者連下筆都不敢,便只好漏譯了,把一本名著這樣胡亂翻譯,不單對不住讀者,也太對不住作者了。因此使我生了把舊稿整理出來出版的念頭。在人事倥傯中,花了數月的功夫,終於將舊稿整理就緒,把未完的部分譯完了。
文中的某君就是王孔嘉,上海的半月刊就是《天地人》,主編徐訏曾向朱光潛邀稿,因此很有可能朱光潛也看了王譯。王孔嘉的《賈泰來夫人》從第一期連載到第九期。三月開始連載,七月饒述一的譯本就出現了,饒述一果真是氣得厲害。不過,被這麼重話批評的結果,王孔嘉譯本後來沒有連載完,七月中就被腰斬,成了殘本,當然後來也沒有發行單行本,是「良譯驅逐劣譯」的好例子。另一個「饒述一」是朱光潛的證據,是他用的法國版本和法文譯本:
本書係根據未經刪節過的法國印行的大眾版本(英文本)翻譯的,兼以Roger Cornaz氏的法文譯本做參考。Cornaz氏是勞倫斯指定的法文翻譯者,他的譯文是可靠而且非常優美的。有許多原文晦澀的地方,都是靠這本法譯本的幫助解決的。
朱光潛留學英法,在法國取得博士學位,法文當然很好。原作在英國只能出刪節本,法國才買得到未刪節的英文全本,譯者還用法文譯本作為輔助。1930年代人在法國,又有這樣興趣和能力的譯者應該不多。最後一個證據就是這個譯本雖然在上海出版,但譯者序署於北平。朱光潛1936年還在北大任教,當然住在北平。所以「饒述一」為朱光潛的「一次性筆名」呼之欲出,而之所以用筆名,可能也是因為這本書爭議太大的關係。翻譯這樣一本經典名作的饒述一生平不詳,毫無資料,正是因為這是筆名的關係。
事後諸葛,還好朱光潛當時用了筆名。蔣介石在1949年派了一架飛機接北大教授到台灣,胡適上了這架飛機,朱光潛卻沒有上機,主要的理由是他的小女兒患有骨結核,醫生說不適合長途旅行。文革開始以後,他被視為「資產階級右派」、「反動學術權威」,備受凌辱。還好他這本「資產階級淫書」用了筆名,不然恐怕被鬥得更慘。
1936年北新書局的版本,台灣未見,國家圖書館內藏有一本1949年重慶版。饒述一版本是譯者自費發行,北新書局只是經銷。朱光潛抗戰期間在四川大學教書,在重慶重新出版此書也頗為合理。小說一開頭是這樣的:
我們根本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因此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我們處於廢墟之中,我們開始樹立一些新的小建築,懷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現在沒有一條康莊的到未來的路了,但是我們卻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卻不得不生活。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泰萊夫人的處境了。
Ours is essentially a tragic age, so we refuse to take it tragically. The cataclysm has happened, we are among the ruins,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to have new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 there is now no s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 but we go round, 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 This was more or less Constance Chatterley's position.
幾個抄襲版本的第一段卻都不知所云。如「蔡明哲」譯本:
我們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或在廢墟之中,我們開始樹立一些新的小建築,懷抱一些新的小希望。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現在沒有一條到將來去的康莊之路了,但是我們卻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卻不得不生活。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泰理夫人的處境了。
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少了一個標點符號,變成「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簡直不知所云。看了國圖的饒述一版本,才知道原因: 因為渝版紙張極差(抗戰期間物資缺乏,四川出的版本都非常差),有許多小破洞;那個標點符號的位置正好有一個破洞。所以抄襲者以為那裏沒有標點符號,就造成這個難以理解的句子。
我們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或在廢墟之中,我們開始樹立一些新的小建築,懷抱一些新的小希望。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現在沒有一條到將來去的康莊之路了,但是我們卻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卻不得不生活。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泰理夫人的處境了。
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少了一個標點符號,變成「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簡直不知所云。看了國圖的饒述一版本,才知道原因: 因為渝版紙張極差(抗戰期間物資缺乏,四川出的版本都非常差),有許多小破洞;那個標點符號的位置正好有一個破洞。所以抄襲者以為那裏沒有標點符號,就造成這個難以理解的句子。
國圖收藏的1949年饒述一版本,紙張極差。 |
1949年渝版扉頁。這本書由譯者「饒述一」自費發行,北新經銷。 |
1949年重慶出版的饒述一版本,第一頁第二行有個破洞,導致多本抄襲本斷句錯誤。 |
金陵版的改動比較口語一點:
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裡,因此我們不會庸人自擾地認為大禍臨頭,我們本來就出生在廢墟中,於是我們建造了新的小房子,懷抱著新的小希望。這是艱難的工作:前面沒有康莊大道,我們只能迂迴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就算天塌下來,我們也必須生活下去。這大概就是康斯坦絲·查泰萊夫人的處境了。
金陵版的斷句也還是錯的,還自圓其說,改成「庸人自擾地認為大禍臨頭」,完全悖離原文語意。看來編輯也很急,想要快點進入精彩床戲部分,這種哲學思考的部分就隨便刪刪改改,能省則省。所以「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就變成「這是艱難的工作」。「天翻地覆」改成「天塌下來」,這樣也能號稱是「「五十年來中國唯一全部重新翻譯的版本」,厚顏程度令人吃驚。
1992年漢風未署名版本,仍為饒述一版本。 這本封面上正在讀書的女性,顯然不是一次大戰前後的查泰萊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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