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文作者靠翻譯回銷中文世界的著作並不少見。林語堂的《京華煙雲》,翻譯的;陳香梅的情史《一千個春天》,翻譯的;張戎的《鴻》,翻譯的;嚴君玲的《落葉歸根》,翻譯的;哈金的《等待》,也是翻譯的。雖然這些作家都在中國長大,但他們一開始就用英文書寫;在英美大賣之後,再回譯成中文,其實可以理解。更不必提像譚恩美這種自己中文就不行的華裔作家,雖然寫中國故事,當然非靠翻譯不可。
但連《蔣總統秘錄》也是翻譯的,這就有點古怪了。事實上,這本傳記根本是國民黨提供蔣介石日記、國史外交秘密檔案、公文等給日本人,讓他們來寫,再從日文翻譯成中文。這樣不是很費事嗎?裡面大量引用蔣介石日記和公文,日本人翻譯成日文,譯者還不是得乖乖翻出原文來抄錄。提供原文給人家翻譯,再翻回來; 從翻譯的觀點來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日本難道會找台灣人寫他們天皇的傳記,再譯回日文嗎?美國難道會找中國人寫羅斯福傳記,再譯回英文嗎?法國會找台灣人寫戴高樂傳記,再譯回法文嗎?為什麼只有台灣會做這麼奇怪的事情?
無獨有偶,還有一本《北京最寒冷的冬天》,原文根本就是用中文寫的,翻譯成日文後出版,台灣再競相從日文翻譯成中文出版。為什麼不找作者提供中文原著就好,非得這樣翻過去再翻過來?最近重出新版的《從前有個紅衛兵》,以前初版叫做《天讎》,當時明明作者人就在台灣,這本書卻先出英文本,再從英文翻譯成中文。這些看來多此一舉的翻譯,當然都跟政治有關。《蔣總統秘錄》應該是沒人敢寫,乾脆找日本人來寫,兜個圈子回來,萬一出事還可以卸責;《北京最寒冷的冬天》作者是逃亡到日本的,當時匿名出版,大概不敢出面。而《天讎》的作者雖然逃到台灣,但美國人大概不太信任他,還找了教授組成研究計畫,多方訪談確認種種細節,最後才幫他修出一個經過美國人核可的版本,然後再翻譯成中文,譯者也是美國新聞處選的。從這些「多此一舉」的翻譯背後,其實可以嗅到美、日、台各自的政治考量。
日文的《蔣介石秘錄》,單行本從1975年開始出版 |
《蔣總統祕錄》是1973年由日本產經新聞社企劃,提出的說法是因為老蔣1974年米壽(日本說法88歲為米壽),以傳記祝壽之意。其實中華民國與日本才剛在1972年斷交,這個提案不無扳回論述權的意味,日本產經新聞就說他們要「拿出勇氣來正視歷史」,「希望有所裨益於中、日兩民族真正友好的基礎」,台灣出版的副標為「中日關係八十年之證言」。這個計畫得到國民黨大力支持,日方派人駐台數月,抄錄翻譯蔣氏日記、國史、外交、總統府各類檔案,最後由古屋奎二執筆。1974年8月開始在日本產經新聞報連載時,名為《蔣介石秘錄》;台北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同步連載,當時蔣介石仍是總統,書名改為《蔣總統秘錄》。中文的聯絡人是老蔣文膽秦孝儀,譯者是當時任職中國農民銀行董事會秘書的陳在俊。當時中央日報總編輯薛心鎔在回憶錄中稱讚陳在俊「中日文造詣俱深,譯筆嚴謹」。第一冊並附說明:
本報的譯文,由陳在俊先生執筆,力求忠實於原著,每因一字一句之推敲而數易其稿。最難得者,為蒙秦孝儀先生于百忙中不獨身督其事,抑且親正其訛。
秦孝儀是留美的,怎麼校訂日文的翻譯?其實是政治審查的成分居多。但除了第一冊有說明譯者之外,其他冊不但封面沒有譯者名字,連版權頁都找不到。陳在俊後來是國民黨黨史委員會專員,曾發表一些與國民黨史有關的論文。
第一冊連載完出單行本,出版日期就是老蔣生日:1974年10月31日,封面上還印有「恭祝 總統八秩晉八華誕」,馬屁意味十足;第一冊還有詳細交代老蔣身體健康狀況。日文本的單行本是1975年二月才出第一本,可見中文的單行本比日文還早好幾個月,就是為了趕祝壽。只是人還在就出版「秘錄」,還叫日本人執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連載未完,老蔣1975年就走了;但傳記仍繼續連載,至1976年全文刊完。不過中文版重新編輯過,更改標題分段,也沒有日文版每一冊的獨立標題。日文版有十五冊,中文版其實只有十四冊,第十五冊是索引。像是中文版的第十一冊,內容是日文的第十二冊。
第一冊連載完出單行本,出版日期就是老蔣生日:1974年10月31日,封面上還印有「恭祝 總統八秩晉八華誕」,馬屁意味十足;第一冊還有詳細交代老蔣身體健康狀況。日文本的單行本是1975年二月才出第一本,可見中文的單行本比日文還早好幾個月,就是為了趕祝壽。只是人還在就出版「秘錄」,還叫日本人執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連載未完,老蔣1975年就走了;但傳記仍繼續連載,至1976年全文刊完。不過中文版重新編輯過,更改標題分段,也沒有日文版每一冊的獨立標題。日文版有十五冊,中文版其實只有十四冊,第十五冊是索引。像是中文版的第十一冊,內容是日文的第十二冊。
中譯本的第一冊,版權頁記載出版日期為1974年10月31日 |
中文版的分冊和日文版不同,中文版十一冊是日文版十二冊 |
政治人物的傳記,跟執筆人的立場當然有很大的關係。《產經新聞報》是親國民黨的日本報紙,動筆時傳主還在世,又有祝壽之意;中文譯本是由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翻譯出版,立場之清楚,簡直是整個1970年代造神運動的一環,所以內文當然沒有什麼公允客觀可言。以台灣人熟悉的「八百壯士」這個故事為例,日文版說上海淪陷前夕,謝晉元中校率領八百名官兵死守四行倉庫,十八歲女學生楊惠敏夜間泳渡蘇州河,獻一面國旗給謝晉元,士氣大振等等,但這個故事現在已被多人宣稱不符事實:楊惠敏((1915-1992)當時已經22歲,不只18歲;四行倉庫裡面也不是八百人,而是四百多人;而且根據當時守在四行倉庫裡的軍官上官志標的兒子上官百成說,楊惠敏也不是游泳過去的,而是從垃圾橋通道摸進去的;甚至楊惠敏也沒見到謝晉元,第二天早上升起的那面國旗也不是楊惠敏帶進去的。楊惠敏當了民族英雄沒多久,就被戴笠關了四年,戰後心灰意冷跑到台灣當老師,絕口不提往事,連她的兒子都看了電影才知道媽媽是「民族英雄」。雖不知道這故事是誰加油添醋的,但日文版本的確採用了這個「八百人、十八歲女學生、游泳獻旗」的故事,中文版本自然也照樣「翻譯」過來,1976年林青霞主演的電影「八百壯士」也隨即上映。可見中日在造神運動上的確是合作無間的。
1988年湖南人民的《蔣介石秘錄》,抄襲台灣譯本(圖片取自師大圖書館電子書) |
有趣的是,這書居然被大陸抄襲。湖南人民出版社在1988年出版了《蔣介石秘錄》,版權頁有「內部發行」字樣,大約一般書店是不賣的。譯者寫的是「蔣介石秘錄翻譯組」,其實根本就是抄襲台灣譯本。該書編輯李建國在書前寫了長達五頁的〈致讀者〉警告讀者:
在閱讀《秘錄》時,讀者應特別注意以下兩點:
一、《秘錄》的觀點是親蔣反共的。通讀全書就不難發現,書中有些內容完全是蔣介石的獨白...全書極力美化蔣介石,把蔣介石描寫為足智多謀的將軍...書中盡量摘抄蔣介石的漂亮詞句,把蔣介石打扮成國家、民族和人民利益的忠實代表。由此而詆毀共產黨...對一些歷史事實的評述,也是片面地摘抄蔣介石的講詞、日記作為論據,而不予以實事求是的分析。
二、《秘錄》所涉及的歷史事實,有些是不可靠的。特別是關於蔣介石反共反革命的事件,《秘錄》竟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以下長篇敘述中山艦事件)
基於以上兩點,懇切希望讀者有批判、有鑑別地閱讀《秘錄》,切忌被書中美化蔣介石的詞句和一些歪曲的歷史事實所迷惑。
感覺很像清朝紀曉嵐在編《四庫全書》時,遇到西洋人的著作總不免先消毒一下,如「所述多奇異,不可究詰,似不免多所夸飾。然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録而存之,亦足以廣異聞焉。」(職方外紀序)其實李建國說的這幾點也不無道理,台灣讀者也不妨從這種「有批判、有鑑別」的觀點來看《蔣總統祕錄》。但打了預防針以後,他們就全文照抄了。如第十一冊開頭,中央日報版本是:
夜半槍聲
一九三七年(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深夜。 在盛暑的季候裡,北平市長秦德純沐浴之後,穿上一件短衫,當即將就寢之前的片刻,靜靜地墮入沉思。 突然,電話響了起來,時鐘指著十一時四十分。 電話是由冀察政務委員會外交委員會主任委員魏宗翰專員林耕宇所打來: 「剛纔日本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來說:在盧溝橋附近演習中的日軍某中隊,受到中國軍的射擊,日軍一名,去向不明;日本軍官要求進入宛平縣城檢查。」
這是從古屋奎二寫的第十二集《日中全面戰爭》翻譯的。原文是:
盧溝橋事件の第一報
一九三七年(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深夜。あまりの暑さに、北平市長、秦德純は水ブロを浴び、シヤツ一枚の姿で、寢る前のひとときを、物思いにふけっていた。電話が鳴った。時計をみると十一時四十分であった。電話に出たの冀察政務委員会外交委員会主任委員、魏宗翰と專員、林耕宇である。
「いま日本の特務機関長、松井太久郎が来て、盧溝橋付近で演習中の日本軍のある中隊が、中国軍から射擊され、一名が行方不明になったので、その調查のため、宛平県城(盧溝橋城)に立ち人り検查すると要求してきている。」
再看所謂「蔣介石秘錄翻譯組」的譯文:
盧溝橋事變的第一個報告
1937年7月7日深夜。 在盛暑的季候裡,北平市長秦德純沐浴之後,穿上一件短衫,當即將就寢之前的片刻,靜靜地墮入沉思。突然,電話響了起來,時鐘指著11時40分。 電話是由冀察政務委員會外交委員會主任委員魏宗翰專員林耕宇打來的:「剛纔日本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來說:在盧溝橋附近演習中的日軍某中隊,受到中國軍的射擊,日軍1名去向不明;日本軍官要求進入宛平縣城檢查。」
最大的不同只有標題。台版標題大都重新擬過,大陸版則依日文版直譯,但內文除了國字改為阿拉伯數字,還有刪掉 民國二十六年之外,幾乎全文照抄。即使是罵共產黨的部分也都照抄不誤,如批評共產黨「煽動群眾」、「花樣百出的陰謀」、「照例又是信口誑騙」等詞句也都不見更動。本是多此一舉的翻譯,又明知不可盡信,還要抄對手的譯本來罵自己,果然是奇案一件。
1981年張純明的英文節譯本封面 |
又,《秘錄》也有英文節譯本,1981年由中華民國駐聯合國代表張純明(1902-1984)翻譯,張純明是耶魯政治學博士,退出聯合國以後就一直留在美國終老。書名為Chiang Kai-Shek: His Life and Times。版權頁只有作者 Keiji Furuya(古屋奎二)和譯者Chun-Ming Chang(張純明), 英文讀者大概以為這本書是直接從日文翻譯成英文的;其實張教授並沒有留日或日文經驗(他是河南人),我猜還是從中文本翻譯的可能性比較大。尤其這本書大家最想看的就是蔣介石的日記,這部分一定是直接從中文翻譯成英文。這樣看來,日文本還真是個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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