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的劇本翻譯,從1920年代開始就很多名家嘗試,討論也非常多。Hamlet又是諸悲劇之首,嘗試的人更多。哈姆雷特王子的母親,在父王猝逝不久後改嫁王叔,是他終日鬱鬱的根源,當然也是《哈姆雷特》這齣劇的一大關鍵。林紓的《鬼詔》就說王子「恥母之失節,居恆怏怏」。這齣戲第一幕第二景以新王的結婚宣告開場,告訴群臣他已娶了長嫂,登基為王。這段話很不容易說出口:該如何把娶嫂這件不光彩的事情,說的冠冕堂皇,讓群臣無言?
邵挺1924年的《天仇記》(上海商務),把這段欲蓋彌彰的宣言翻譯得極好,很有王室派頭:
朕愛兄黑蒙肋(哈姆雷特)
龍馭上賓,追慕猶深,心滋愴悼。薄海臣庶,宜有同悲。
唯以常識,制馭哀情,吾人悲戚之中,須自珍重,斯為上智。
以故
昔朕之嫂,今朕之后,締結姻緣,贊維軍國。
喜中生悲,歡中低眉。喪中逢吉,婚內啣哀。
欣憂總集,兩者均衡,維后之智,哀而不傷。
慨然承諾,構茲良緣。謹謝上帝,感激無疆。
聲調鏗鏘有力,句句冠冕堂皇,群臣聽得頭昏腦脹,只好諾諾敬表同意。而且又把王后捧得很高:「維后之智,哀而不傷,慨然承諾,構茲良緣」,誰還敢說她閒話?
朱生豪(1947)以散文翻譯此段,氣勢就比不上邵譯:
朱生豪(1947)以散文翻譯此段,氣勢就比不上邵譯:
雖然我們親愛的王兄哈姆雷特新喪未久,我們的心裡應當充滿了悲痛,我們全國都應當表示一致的哀悼,可是我們凜於後死者責任的重大,不能不違情逆性,一方面固然要用適度的悲哀紀念他,一方面也要為自身的厲害著想。所以,在一種悲喜交集的情緒之下,讓幸福和憂鬱分據了我的兩眼,殯葬的挽歌和婚禮的笙樂同時並奏,用盛大的喜樂抵銷沈重的不幸,我已經和我舊日的長嫂,當今的王后,這一個多事之國的共同的統治者,結為夫婦;這一次的婚姻事前曾徵求各位的意見,多承你們誠意的贊助,這是我必須向大家致謝的。
梁實秋的譯本(1936)更加直白,甚至把王后稱為「這承繼王位的女人」,實在有點失禮:
雖然我的親兄哈姆雷特駕崩不久,記憶猶新,我應該深為愴悼,全國臣民亦宜有同悲,但是,理性與情感衝突,我不能不勉強節哀,於懷念亡兄的時候,不忘珍重朕躬的意思。所以我從前的嫂子,如今的王后,這承繼王位的女人,我現在把她娶做妻子,這實在不能算是一件十分完美的喜事,一隻眼喜氣洋洋,一隻眼淚水汪汪,像是殯葬時享受歡樂,也像是結婚時奏唱悼歌,真是悲喜交集,難分輕重。關於這件事我也不曾拒絕你們隨時進的忠言勸告,我多謝大家。
至親的先兄哈姆雷特駕崩未久,
記憶猶新,大家固然是應當
哀戚於心,應該讓全國上下
愁眉不展,共結成一片哀容。
然而理智和情感交戰的結果
我們就一邊用適當的哀思悼念他
一邊也不忘記自己的本分。
因此,彷彿抱苦中作樂的心情,
彷彿一只眼含笑,一只眼流淚,
彷彿使殯喪同喜慶,歌哭相和,
使悲喜成半斤八兩,彼此相應,
我已經同昔日的長嫂,當今的新后,
承襲我邦家大業的先王德配,
結為夫婦,事先也多方聽取了
各位的高見,多承一致擁護,
一切順利,為此,特申謝意。
「這承繼王位的女人」譯為「先王德配」,語域當然是對了,但留下一句語域太低的「半斤八兩」,是一個敗筆。
《天仇記》並不是此劇最早的譯本。林紓1904年翻譯蘭姆姊弟的故事集,選了這篇,名為《鬼詔》,台灣報紙上有仿作《丹麥太子》。1921年,留日的劇作家田漢參考坪內逍遙的日譯本,以白話譯出《哈孟雷特》,才是最早的劇本。邵挺譯本雖是文言譯本,卻比田漢稍晚出。劇名「天仇記」應該是從「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來,也可看出這個譯本的歸化傾向:中文很少以人名為書名,所以《哈姆雷特》的電影或兒童改寫版常用比較通俗的題名《王子復仇記》,《天仇記》則完全可以當作中國的劇名。
周兆祥在博士論文《漢譯哈姆雷特研究》(1981)中批評了六個譯本:田漢(1922)、邵挺(1924)、梁實秋(1936)、朱生豪(1947)、曹未風(1946)、卞之琳(1956),認為卞之琳的譯本最好。卞之琳的音組譯法(每行五個音組翻譯五音步)實承襲自孫大雨。孫大雨是梁實秋的清華學弟,留學美國耶魯大學,曾與梁實秋同在青島大學任教,兩個人都有意翻譯莎士比亞。但梁實秋堅持散文譯法,孫大雨不以為然,曾在課堂上抨擊梁實秋的譯法不行,梁實秋是系主任,一怒之下竟然不發聘書給孫大雨。孫大雨在1966年譯完《罕穆萊德》,但運氣太差,遇到文革,文革結束之後,才在1987年由上海譯文首印。周兆祥在1981年出書時還沒有機會批評孫大雨的譯本。以下是孫大雨的譯本:
周兆祥在博士論文《漢譯哈姆雷特研究》(1981)中批評了六個譯本:田漢(1922)、邵挺(1924)、梁實秋(1936)、朱生豪(1947)、曹未風(1946)、卞之琳(1956),認為卞之琳的譯本最好。卞之琳的音組譯法(每行五個音組翻譯五音步)實承襲自孫大雨。孫大雨是梁實秋的清華學弟,留學美國耶魯大學,曾與梁實秋同在青島大學任教,兩個人都有意翻譯莎士比亞。但梁實秋堅持散文譯法,孫大雨不以為然,曾在課堂上抨擊梁實秋的譯法不行,梁實秋是系主任,一怒之下竟然不發聘書給孫大雨。孫大雨在1966年譯完《罕穆萊德》,但運氣太差,遇到文革,文革結束之後,才在1987年由上海譯文首印。周兆祥在1981年出書時還沒有機會批評孫大雨的譯本。以下是孫大雨的譯本:
雖然對親愛的王兄罕穆萊德
下世去記憶猶新,我們正該當
滿心存悲痛,全王國上下如一人,
深鎖著愁眉,蹙一片廣大的哀容,
但周詳的思慮兀自跟感情作戰,
於是我們以適度的悲傷想念他,
同時也沒有遺忘掉我們自己。
所以我們彷彿以殘敗的歡欣,--
好比一隻眼含著笑,一隻在流淚,
喪禮中有歡樂,喜慶時又唱悼歌,
使欣喜和悲苦彼此銖兩相稱—
將我們昔日的嫂氏,如今的王后,
我們這勇武的宗邦的襲位王嫠,
取為德配;我們在這件事情上
並沒有排除諸位的高見,且多承
自動來贊助:對列公,我們要致謝。
最後再錄晚近的兩個譯本:
方平(2000):
親愛的王兄哈姆萊特去世不久,
固然是難以忘懷,壓在我們心頭的
理當是悼念之情;全國臣民,
不分上下,眉間上蹙聚著一片悲戚;
然而,理智在跟我們的天性交戰,
一方面對去世的有恰如其分的哀思,
一方面也忘不了生者應有的責任;
因此我,跟當初的王嫂,如今的王后—
這稱雄的王朝平起平坐的女君—
想我倆,好彼得歡樂中擁抱辛酸,
彷彿一隻眼報喜,另一隻垂淚,
含幾絲笑意送葬,婚禮上唱輓歌,
悲和喜,是半斤八兩,平分秋色—
我們倆已結為夫婦;事先也未曾
疏忽了先聽取各位的高見,多承
一致擁護,並無異議,為種種一切,
特此申謝。彭鏡禧(2001):
雖然朕親愛的哥哥哈姆雷之死
記憶猶新,因此理所當然的,
我們心情悲痛,舉國上下
一致流露著哀傷的神色。
可是理智與天性對抗的結果,
我們要以最智慧的憂思紀念他,
同時也要考慮到我們自身。
因此朕昔日之嫂,今日之后,
吾國邦家大業的繼承者,
朕已經--彷彿以受挫的快樂,
一隻眼睛高興,一隻眼睛落淚,
喪葬中有歡樂,婚慶中有傷慟,
欣然與黯然不分軒輊的情況下,
娶為妻子。這件事朕也不是沒有
廣徵眾卿的高見,獲得了
一致贊同。凡此種種,謹謝。
Though yet of
Hamlet our dear brother's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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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emory be
green, and that it us befit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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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ar our
hearts in grief and our whole king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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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contracted in one brow of w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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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t so far
hath discretion fought with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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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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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we with wisest sorrow think on h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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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gether with remembrance of oursel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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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refore our sometime sister, now our qu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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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mperial jointress to this warlike st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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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ve we, as 'twere with a defeated 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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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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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h an auspicious and a dropping 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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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h mirth in funeral and with dirge in marri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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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equal scale weighing delight and d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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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n to wife: nor have we herein bar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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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better wisdoms, which have freely g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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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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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h this affair along. For all, our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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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全本文言劇本並不易讀,演出也不太可能,除非改為戲曲。不過,就像古裝歷史劇中,皇帝的詔文也常常連用典雅的四字文言,以示皇家風範,這段不得不說邵挺的翻譯最為貼切。像是「薄海臣庶,宜有同悲」八個字,就比「我們全國都應當表示一致的哀悼」或「應該讓全國上下/愁眉不展,共結成一片哀容」、「舉國上下一致流露著哀傷的神色」都來的精簡有力許多。「喪中逢吉,婚內銜哀」對仗工整,也比梁譯的「像是殯葬時享受歡樂,也像是結婚時奏唱悼歌」聽起來體面的多。
畫家林風眠曾說,「畫鳥只像鳥,那又何必畫呢?」跟波赫士談翻譯有異曲同工之妙:波赫士認為如果翻譯只求和原文一模一樣,那又何必譯呢?他推崇能夠引起目標語漣漪的譯文,也就是歸化的譯文。但中文譯者從魯迅以後,大都相信翻譯負有改革中文的大任,崇尚異化譯文,對忠實的要求往往勝過對文采的要求,而且對於歸化路線的譯者往往持相當負面的態度。如林紓、伍光建,都常常是進步青年如梁實秋等人的批評嘲弄對象,說他們是老先生、食古不化、守舊之類的。本文中所有的譯者裡,唯一生平不詳的就是邵挺。連寫博士論文的周兆祥都找不到資料了,恐怕真的很難知道他的身份了。周兆祥對《天仇記》嚴詞批評,認為這種譯法「保守退步」,「邵本莎士比亞的味道極少,又不適宜上演,內容有很多歪曲的地方,可以說是古文沒落之前的仿古董,最多可以拿來作案頭清供,聊備一格。」尤其是邵挺跟伍光建一樣,喜歡加案語,以評點者自居,如這段話就有三句案語:
朕愛兄黑蒙肋....吾人悲戚之中,須自珍重,斯為上智。(明明無哀痛之情,而善為說詞如此)以故昔朕之嫂,今朕之后, (丹王可比唐太宗,蓋太宗殺元吉而娶其妃,滅理亂倫,正相伯仲) ...謹謝上帝,感激無疆。(先將娶嫂事。掩飾一番。大奸似信,可怕可恨)。
朕愛兄黑蒙肋....吾人悲戚之中,須自珍重,斯為上智。(明明無哀痛之情,而善為說詞如此)以故昔朕之嫂,今朕之后, (丹王可比唐太宗,蓋太宗殺元吉而娶其妃,滅理亂倫,正相伯仲) ...謹謝上帝,感激無疆。(先將娶嫂事。掩飾一番。大奸似信,可怕可恨)。
我倒是最喜歡看譯者的批語了,看的眉飛色舞。我覺得到了今日,反正要做研究的人都得去看原文,英文也不是甚麼罕見語言,會英文的人多著呢,所以譯者也不必再把「忠實傳達原文」當作是最重要的責任了。也該卸下忠實包袱,擁抱閱讀的樂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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