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國打開門,每個人都會走,都會去美國。」
這是1982年暢銷書《苦海餘生》的最後一句話。我小時候看的是好時年版本,封面是林布蘭的「加利利海上暴風雨中的基督」,還以為是寫船難的書,沒想到居然是描寫共產中國的。
張桂越譯本,由好時年出版(1982)。
這本書的作者是美國紐約時報記者包德甫(Fox Butterfield),原作書名為China: Alive in the Bitter Sea, 1982年出版,1983就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非文學類)。中美在1979年元旦建交,當年六月包德甫就派駐北京,1981年返回美國,隔年出版《苦海餘生》,描述鎖國多年的中國情形。此書四月在美出版,相當轟動;揭發中共醜惡內幕,對台灣的國民黨政府而言,更是求之不得的大禮,《台灣日報》社長謝天衢立刻請駐美記者續伯雄翻譯,在報上連載,七月就出版單行本,八月已經三版。當時台灣日報是屬於國防部的,謝天衢也是軍系的,原為三軍大學政戰主任。
續伯雄譯本,台灣日報發行(1982)。
不過當時沒有版權約束,拿到書就能翻譯,所以市面上也出現了另外幾本《苦海餘生》,像是我小時候看的就是張桂越的譯本,又是另一位名記者。也有出版社把《苦海餘生》和另一本姐妹作《來自地心》放在一起出合訂本,像是名遠出版社的蕭長風譯本,還有啄木鳥出版社的楊炳男譯本都是如此。《來自地心》是另一位美國駐北京記者白禮博(Richard Berbstein)所寫,書名From the Center of the Earth: The Search of the Truth about China,也在1982年出版,作者背景、出版時間、內容都很相似,也有幾個譯本同時出現,但《苦海餘生》比較暢銷,還拍成電視劇,而且中視華視還搶著拍。所有中譯本的書名都一樣,也都沒有把原書名的China譯出來。《苦海餘生》書名看起來像船難小說,《來自地心》更像科幻小說的書名,要翻了書才知道是談中國的。
好時年版本的封底有英文書名
《苦海餘生》寫的是作者見聞,當然文革、清算、迫害的故事不少,但也有很多奇妙的小故事。像是提到命名:有家三姐妹,大姐叫愛國,二姊叫愛民,三妹叫愛黨,老爸以為這麼忠誠應該萬無一失了吧,沒想到紅衛兵說三個姊妹名字合起來看,就是愛國民黨,照樣抓去關。還有一次作者去參加宴席,聽說約翰藍儂被刺身亡。中共幹部彼此詢問:「唱歌的,很有名的」。另一人說,「一定替英國賺了不少外匯吧!」這樣的評論還真是天外飛來一筆。還有紅衛兵建議以後紅綠燈要改成紅燈行,因為紅軍不能停下來。如果真這麼做了,還真是大災難!
包德甫雖在台灣學過中文,但畢竟是老外,有些地方看起來有點讓人存疑。他有一章叫做「同志,你哪兒?」(”Where are you?”),描述他去飯店櫃檯問房間,人家開口就問「你哪兒?」讓他覺得不合情理,莫名其妙。後來發現接電話時,大家也開口就是「你哪兒?」他解釋說這是因為中國只重視單位,不重視個人的,所以都這樣問。這裡我有點不確定,會不會北京民眾習慣就是問「您哪兒」呢?我想到用台語接電話的時候,也是開口就問「咱兜位?」兜位不也可以說是哪兒嗎?或許這沒有包德甫想的那麼「重單位不重個人」的意思。
這本書的中譯本,還是會遇到回譯的問題,也就是原來是中國的事物,包德甫用英文描述,中譯者必須還原成中文。這雖然不是文學作品,但有時候太囉唆的翻譯還是讓人失笑。像是作者的太太有次去西安的一家餐館,結果「什麼都賣光了,只剩下包子,一種蒸麵饅頭內包著剁碎的白菜跟少得可憐的一點肉的食品。」(續譯)我猜這是小籠包吧,因為下文說她們後來不吃了,旁邊乞丐湧上來搶,第一個就搶了三個包子,「手力之緊把包子都擠出水來了。」其實「一種蒸麵饅頭內包著剁碎的白菜跟少得可憐的一點肉的食品」是為美國人寫的,還原成中文的時候大可不必跟著譯。
裡面還有一段提到他在重慶吃到一道菜,是美國的川菜館都沒見過的,名字讓人誤解,叫做「川燙肉片」(張譯)或「水煮肉絲」(續譯)。兩種譯名都有小問題,其實這道菜應該要做「水煮」而不是「川燙」,「肉片」而不是「肉絲」。「這道菜外表難看,幾乎有一吋厚的紅棕色調味料中摻雜紅辣椒和花椒,仍然起著泡覆蓋在表面上,遮住了下面的肉片和青菜」(張譯)。「紅棕色調味料」太翻譯腔了,我比較喜歡續譯:「一眼看去就令人怵目驚心,幾乎有一寸厚的紅油混合著炸透的紅辣椒,面上的花椒粉還在滾油上冒泡,下面才是切好的肉片和蔬菜。」
不過,這畢竟是一本嚴肅的書,裡面提到許多讓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的怪事,像是許多工廠為了消化預算拼命擴建,卻因為缺電、缺原料,蓋好了也開不了工,有工人二十年來天天報到聊天,直到退休都無事可做。還有中共某年宣稱心理學是「資產階級的假科學」,取消整個學科,心理學家通通去勞改。真想學香港人說句:「咁都得?」
好時年版本的附圖。
這樣一本戒嚴期間揭露中共的書,當然很受台灣當局歡迎。台灣日報的續伯雄譯本,自是代表軍系力量,印量最大,現在二手書市場多半都是這個譯本;但好時年、啄木鳥這些出版通俗小說的出版社也搶出,可見他們也看好這個市場。我的小學課本中有一課描述人民公社的課文「天堂與地獄」,說台灣有個蘇小海,江蘇也有個蘇小海,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大陸的蘇小海肚子疼要拉肚子,但家裡沒廁所,要去全街共用的公廁那段。我膽子小,天黑不敢出門,看到那段課文很是害怕。除此之外,對大陸苦難同胞到底有多苦難,其實也無從想像。《天讎》出版的時候我還是小學生,毫無印象,只有靠電視上的「寒流」來想像中國,又怕又想看。後來《苦海餘生》這一波出版的時候,我已經是初中生,就比較有印象了。我想,《苦海餘生》也算是我們這一代共同的戒嚴記憶吧!
本文同步刊登於想想論壇:http://www.thinkingtaiwan.com/content/6526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