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大夢這故事本身就適合中國讀者的脾胃。李伯是一個怕老婆的人,而懼內這個問題不論在古或今,在中或外都是大家所熟知而又津津樂道的。不用往前回溯,只要一提起懼內來,聊齋誌異中的江城和馬介甫就會在我們腦中出現。...其次,李伯做的是一個大夢,...這很有點像中國傳統舊小說中"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意境。"
1907年林紓與魏易合作的《拊掌錄》,1925年嚴既澄校註。 |
In his devouring mind's eye he pictured to himself every roasting pig running about with a pudding in its belly and an apple in its mouth; the pigeons were snugly put to bed in a comfortable pie, and tucked in with a coverlet of crust; the geese were swimming in their own gravy; and the ducks pairing cosily in dishes, like snug married couples, with a decent competency of onion sauce.
這段敘述非常具體幽默,栩栩如生。林紓譯為:
先生觸目見其豐饒,涎出諸吻: 見豬奔竄,則先生目中已現一炙髁;聞稻香,則心中亦蓄一布丁;見鴿子,則思切而苞為蒸餅之餡;見乳鴨與鵝游流水中,先生饞吻則思盪之以沸油。
感覺有點怪怪的。雖然校訂者嚴既澄在前言中說: "大概因為口述的人過於不經意了,原譯本中很有些不能將就過去的錯誤,現在大致上都已校正了。"但這裡布丁究竟是什麼,也還是不清不楚。看起來好像布丁是用稻米做的? Rice pudding? 我猜口述者魏易大概也看不懂這段,不知道為什麼豬肚裏面會有布丁,所以自作主張加了稻香一句。魏易(1880-1930)並沒有出國留學,英文是在聖約翰大學的前身梵王渡學院學的,學了三年就開始與林紓合作譯書。但現在譯者都知道,食物這種東西如果沒吃過沒見過,有時很難翻譯。英文Pudding一詞就是如此。雖然中文布丁一詞,指的就是牛奶蒸蛋這種甜點;但Pudding其實還有很多種,豬肚裡面就不可能塞個統一布丁吧。
1932年柳影雲翻譯,奚識之主編的《伊爾文見聞雜記》,上海春江出版
第二個版本是1932年上海春江的英漢對照版本。柳影雲譯:
在他那對吞嚥的心底裡的眼中,他幻想出每隻煨熟的豬,肚子裡裝著一個餅子在亂跑,同時嘴裡還含著一個蘋果;那些鴿子都很安適的睡在一個穩當的包子裡,裹在一層被單或者硬殼中,那些鵝在他們自己的煎湯中游泳;還有那些鴨子成雙的窩在一個盆子裡,髣髴一對對婚姻美滿的夫婦,恰好又配以滿盆洋蔥的鮮汁。
1938年上海啟明版的《拊掌錄》,王慎之譯。 |
1938年上海啟明出了白話版本,書名依林紓舊譯《拊掌錄》,用括號註明「一名歐文見聞記」。林紓選譯十篇,王慎之多選了四篇,共收十四篇。王慎之在序中說:
在中國,小品文是不登大雅之堂,較諸稗官野史,也許還要更次一層。所以很早的時候,林琴南先生翻譯本書,就題名「雜記」,以卑瑣忽之。新文學運動以來,小品文已顯出蓬蓬勃勃的氣象。但是筆調能夠比得上歐文的,我們還不多見。本書的譯出,希望對於中國小品文的前途,有點影響吧。
王慎之是啟明的編輯,啟明常把現成的譯本拿來潤飾編寫,或把文言譯為白話;可以看出原譯本的影子,但幾乎每段都有改動。如啟明的《俠隱記》明顯脫胎自伍光建譯本;《茶花女》明顯根據夏康農譯本,都是如此。《茶花女》也是王慎之編的。《拊掌錄》可能有參考1932年春江出版的柳影雲《伊爾文見聞雜記》:有些用語頗為相似。不過王慎之這裡譯得相當簡略(不知是不是也為了避開棘手的「豬肚布丁」):
那位野鶴先生,看見那樣豐美的食品,不禁垂涎欲滴。他冥想著老巴爾都的豬,鵝,鴿子等,正好讓他大嚼。
1956年台灣啟明版,署名啟明編譯部。1951年版署名許慎之,根據1940年啟明的英漢對照版。 內文大致同王慎之版,但因為是中英對照版,所以把王版省略的部分補上。 |
那位野鶴先生,看見那樣豐美的食品,不禁垂涎欲滴。在吞咽的心底裡的眼,幻想著每隻煨豬,肚裡裝著一個布丁在亂奔,嘴裡還啣著一個蘋果,鴿子都安睡在一個包子裡,裹在單被或硬殼中;鵝都在熱湯裡游泳;還有成雙的鴨子窩在盆子裡,好像一對佳偶,同時又放滿盆洋蔥的鮮汁。
因此這位許慎之先生,也許就是王慎之先生吧。〈小引〉最後一段說: 「筆者於教課之餘,抽暇譯述,費時半載,方始云成,深覺翻譯不易,尤其是要想做對照用的。」可見他是教書的。網上搜尋不到王慎之或許慎之資料,但另一位啟明的編輯施瑛(1912-1986),字慎之,曾在嘉興秀州中學任教,又為啟明的世界文學名著翻譯本改過稿。看起來很可能這兩本都出自施瑛手筆(感謝網友Chen Jiang-Been提供此線索)。
這段譯文頗為風趣,只是煨豬肚子裡要怎麼裝布丁? 還是沒有解決。1955年,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了張愛玲、方馨、湯新楣三人合譯的《無頭騎士》,收了十篇歐文短篇,〈無頭騎士〉一篇是張愛玲翻譯的。林以亮在前言中批評前譯不佳: 「坊間的漢英對照本更惡劣不堪,不要說什麼原作的精神和風格了,連字面上的意義的誤解和曲解都比比皆是,令人看了之後不勝痛心,起一種『翻譯原是謀殺』的感覺。」那我們來看看張愛玲怎麼翻譯這段文字:
1955年今日世界出版的《無頭騎士》,由三人合譯 |
張愛玲譯:
那腐儒直咽唾沫,眼看著這些東西一到了冬天大都是豐美的菜餚。在他那貪饞的心目中,每一隻可供燒烤的豬跑來跑去,都是肚子裡嵌著一隻布丁,嘴裡銜著一顆蘋果;一隻隻鴿子都被安置在一隻舒適的酥餅裡,睡得伏伏貼貼,蓋著一層酥皮被單;鵝都在他們自己的湯汁裡游泳著;鴨子都安逸地在盤子裡成雙做對,像親熱的夫妻一樣,而且生活無憂,洋蔥醬汁非常富裕。
我承認乳鴿派這道菜是張愛玲翻得比較精準,但說洋蔥醬汁「非常富裕」也有點怪。「肚子裡嵌著布丁」也沒有比「肚子裡裝著布丁」高明到哪裡去。
所以豬肚裡到底是什麼布丁呢? 其實應該不是左邊這種,而是比較類似右邊這種Haggis pudding或black pudding,比較像香腸類的食物。當然,從林紓到許慎之到張愛玲,人人都用音譯「布丁」,本來也沒什麼錯;只是翻譯時有優先聯想原則,如果一看到布丁,讀者十之八九都會想到左圖的布丁,那也許就該避開這個詞,也許翻譯成「雜碎腸」之類的。
1963年今日世界新版,書名改題《歐文小說選》,內容全同《無頭騎士》 |
1976年今日世界也出中英對照本,只選兩篇,即張愛玲的〈無頭騎士〉 (改名為〈睡谷故事〉)和方馨的〈李伯大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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