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台北世界書局版本,實為納訓譯本 |
民國四十八年,台北世界書局的主編楊家駱寫了一篇長達六頁的〈一千零二夜〉,為成偉志翻譯的《新譯一千O一夜》作序。文中詳細介紹原書Arabian Nights的故事梗概及流傳歷史,並依序介紹九個中譯本,包括周桂笙本、譯者不詳的大陸書局本和繡像小說本、悉若本、彭兆良本、姚杏初本、紀贍生本、汪學放本及納訓本。末段提及出書因緣:
自從去年七月起,直到今日,我為了維護世界書局,曾遭遇到一連串舉世駭然的災難,成偉志先生是我新認識的朋友,有一天來社慰問,將這「一千零一夜」的繕本留在我處。他的原意是讓我看著遣愁。…但我以為不應獨享,同時世界書局本有譯印世界古典文學名著足本的計畫,於是我決心把它出版。(頁6)
乍看之下似乎是一段佳話。白色恐怖時期,出版業人人自危,隨時會惹上麻煩,此時居然有新識毫不避諱,不但親自來訪,還以新譯一本相贈。但仔細分析,這段話另藏玄機。最重要的疑點就是,這本所謂「成偉志」翻譯的《新譯一千O一夜》,譯者其實是上述九位中最後一個:納訓。
國王山魯亞爾及其兄弟的故事
相傳在古代印度和中國的海島中,有一個薩桑國,國王養著龐大的軍隊,宮中婢僕成群。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英勇的武士。大兒子山魯亞爾比小兒子沙宰曼更勇武。(頁1)
而成偉志譯本(1959)的首頁是:
國王山魯亞爾及其兄弟的故事
相傳在古代印度和中國的海島中,有一個薩桑國,國王養著龐大的軍隊,宮中婢僕成群。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英勇的武士。大兒子山魯亞爾比小兒子沙宰曼更勇武。(頁1)
納訓(1911-1989)是回族譯者,這個版本是從阿拉伯文翻譯的,在1959年以前出過兩版,第一次是抗戰期間的長沙商務版,第二次是1957年的北京人民文學版。納訓在〈譯者前言〉中說明他第一次翻譯「是在抗日戰爭時期,譯了六個分冊,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五冊…近年來,決心再度從事翻譯一千零一夜的工作。我們舊譯找來一看,覺得譯筆實在太差,於是決定重新譯過。」(頁3)
所以,是楊主編受騙了嗎?
以楊家駱對九種中譯本如數家珍的介紹看來,他不太可能沒看過納訓的譯本:他很清楚納訓譯本的冊數、文體及篇數(楊家駱,1959)。即使有新舊譯之別,但譯者個人風格通常都還是明顯可辨。再從楊家駱的背景來看:他出身上海書香世家,是大名鼎鼎的目錄學家及藏書家,戰前已編過《民國以來出版新書總目提要》和《中國文學百科全書》,戰後又任上海世界書局的總編輯;民國三十八年來台後,繼續當台北世界書局總編輯,且「利用其特殊的關係,在每本書前寫一「識語」,書頁註明楊家駱主編的方式,大量影印大陸新點校的古籍」(徐泓,2009,頁136)。以這樣的資歷背景,世界書局又是第一個翻印大陸出版品的台灣出版社(蔡盛琦,2004),難道會一時糊塗,被來歷不明的友人以大陸新譯本蒙混?想來可能性甚低。比較可能的真相,大概是楊家駱拿到大陸或香港的納訓新譯,於是以這篇長文作為「識語」,婉轉告訴讀者這是大陸的新譯本。的確,相較於納訓1940-1年間的長沙商務版,這也是「新譯」沒錯。至於「成偉志」這個名字,所有書目資料都只出現在世界書局的《新譯一千O一夜》,別無資料,應是只使用一次的化名。楊家駱在戒嚴期間,苦心積慮規避當局騷擾,易名出版的納訓譯本,後來成為橫跨解嚴前後的暢銷譯本來源。遠景出版社在1981年出版了上下兩冊的《天方夜譚》,收入「世界文學全集」,譯者署名「鍾斯」。這個譯本的開頭是:
1國王山魯亞爾及其兄弟的故事
相傳在古代印度和中國的海島中,有一個薩桑國,國王養著龐大的軍隊,宮中婢僕成群。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英勇的武士。大兒子山魯亞爾比小兒子沙宰曼更勇武。
顯然這位譯者「鍾斯」也是納訓的另一個化名。這個版本相當暢銷,一開始的32開本就多次再版,1984年遠景改為25開本後,至1992年已經20版。1993年桂冠也出版了同樣署名「鍾斯」的相同譯本,書前還有外文系教授導讀。1994年書華出版社繼續出版鍾斯譯本,錦繡出版社也在1999年出版鍾斯譯本。不過遠景、桂冠、書華都是上下兩冊,收錄31則故事,版型完全相同;錦繡則改為小本單冊,只收了五則故事。因此到1999年為止,納訓版本的流傳史可能是這樣的:
1957 納訓譯,《一千零一夜》。北京:人民文學
1958 納訓譯,《一千零一夜》。香港:建文
1959 成偉志譯,《新譯一千O一夜》。台北:世界
1981 鍾斯譯,《天方夜譚》。台北:遠景
1993 鍾斯譯,《天方夜譚》。台北:桂冠
1994 鍾斯譯,《天方夜譚(又譯一千零一夜)》。台北:書華
1999 鍾斯譯,《天方夜譚》。台北:錦繡。(節本)
在上述七種版本中,台灣出版的五家出版社版本皆為偽書。其中納訓的名字曾出現在錦繡版的書背簡介上:「中譯本有多種,以納訓直接從阿拉伯文原著翻譯的譯本最善。」這段話出自《中國大百科全書》,但錦繡出版社的版本仍署名鍾斯所譯,似乎渾然不知鍾斯即納訓。
以上出自筆者2012年4月在LTTC「譯者的養成」研討會發表的會議論文〈還我名字! 尋找譯者的真名〉。香港建文版(1958)和台北世界書局版(1959)都藏於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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