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3日 星期一

神秘的五O年代譯本:傅東華的堂吉訶德第二部

西班牙最有名的小說《堂吉訶德》有兩部。但戒嚴時期台灣流傳的版本都是第一部,而且都是傅東華的,文壇社、啟明、海燕、台南東海、北一、遠景、漢風、錦繡,無一例外,不足為奇。為什麼只有第一部呢?因為傅東華1939年出版的《吉訶德先生傳》就只有第一部。這個版本的後記寫於1938年的上海,文末說:

現在這本只是「吉訶德先生傳」的前部,它的後部較此份量略多,究竟何時可以續譯,那是連我也不知道了。
                                          民國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及中日戰爭爆發後一年零二十日,在上海

1939年上海商務的《吉訶德先生傳》,分上下冊,但只有第一部

因此,我前幾年在高雄茉莉初次看到「錢仁」翻譯的《堂吉訶德》,就驚覺內情並不單純。1975年這位「錢仁」先生翻譯的《堂吉訶德》,第一部一翻就知道是傅東華的,沒有疑義;但居然有第二部!只是當時兩本巨冊太重,搬不回家,只好先存疑擱在心裡。上週在台北又見到此書,立刻買下細察一番。這本的確是第二部,即堂吉訶德的第三次冒險。而且出版社還在「出版前言」故佈疑陣:

       本社新出版的《堂吉訶德》正篇和續篇兩部書,不但是國內唯一最完整的版本,也是最真實的版本,且均係由西班牙文直接翻譯而成。

1975年地球出版社的《唐・吉訶德》續篇,是台灣首見的第二部

前半說得沒錯,因為1975年台灣還沒有第二部。但由西班牙文直譯是真的嗎?從西班牙直譯堂吉訶德的第一人是楊絳,但她遇到文革,兩部堂吉訶德1978年才初版。1975年台灣的「地球出版社」如何能提早三年拿到西班牙翻譯的版本?何況比對了楊絳的目錄,就知道這並不是楊絳的。
我查了資料,發現傅東華在1959年譯出了第二部,我開始懷疑這也是傅東華的。但古籍網只有1949年以前的譯本,網上很難找到他的第二部譯本,多半討論的都是楊絳、屠孟超、董燕生這幾個版本。最後跟大陸的賣家直接買了1959年的人民文學版。昨天收到書,果然是傅東華的無誤。由於戒嚴期間大陸譯者名字不得出現在台灣,「錢仁」或許就是「前人」之意。

1959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堂吉訶德》第二部

所以地球出版社的前言是誤導,因為傅東華是從英文轉譯的,不是從西班牙文譯的。但戒嚴時期按理說不該有1950年代的書啊,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呢?
出版者是台北的地球出版社。印象中這家出版社很少出西方文學名著,倒是出過大部頭精裝的「世界風物誌」、「世界文明史」,而且是從日文翻譯的,還有幾位台籍政治犯出獄後參與了翻譯。但為什麼這家出版社會拿到1959年的大陸版本呢?
這幾年來陸續查到一些1950年代的譯本也在戒嚴期間流入台灣,可見管道一直都有。也許該寫篇專文來討論這些「違法」譯本:戒嚴期間,出版法只容許匿名或改名重出1948年以前的譯本,但顯然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支紅杏過牆來。

1959年人民文學版第二部的目錄


1975年地球版第二部的目錄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神甫」一詞。「神甫」是清末出現的詞彙,用來翻譯基督教的神職人員,但又不願意尊稱為「神父」時使用的。這個詞在《吉訶德先生傳》第一部也有出現,1939年傅東華的版本用的是「牧師」,如第二十七章標題:「敘述牧師和理髮師如何實行他們的計策兼及其他值得一書之事」,但在1959年版的《堂・吉訶德》則改為「敘述神甫和理髮師如何實行他們的計策兼及其他值得一書之事」。為何傅東華到了1959年反而回頭使用「神甫」這個清末詞彙?看來是中共反宗教立場導致。

又,網上看到一篇張治寫的文章,比較楊絳和董燕生譯本(2018/9/4 楊絳譯《堂吉訶德》功過申辯):
「第二部第十六章裡,桑丘替自家的瘦馬辯護,說“駑騂難得”從不對母馬耍流氓。只有一次不老實,原文是y una vez que se desmandó a hacerla la lastamos mi se?or y yo con las setenas,setenas字面是“七倍代價”,楊絳譯作“我主人和我為它吃了大苦頭”,不誤,Watts和Putnam的英譯本均如是;而董燕生卻譯作“老爺和我狠狠收拾了它一通”,意思完全不同了,只能當他是偶然沒看清了。」
我翻了傅東華的譯本,這句是:
      我們的馬是天底下最正派,最最規矩的,生平碰到這樣的機會,從來都不會頑皮,就只犯過一次事,我家主人和我就已付出七倍的代價了。

看來傅東華的譯本不但正確,而且最貼近西班牙文。傅東華不會西班牙文,他的版本參考了多種英譯版本,他手上也有西班牙文和法文版本,以便有疑慮時可以查字典釋疑。他對於使用的版本和翻譯方法有很清楚的解釋,對於譯本也有簡單的批評:

我所根據的英譯本,以牛津大學版的Jervas本為主,參之以人人叢書的Matteux本。我覺著前者較為直譯,後者較為意譯;直譯本有些看不透澈的地方,得意譯本一對照,就馬上會看透澈,然後仍據直譯本譯出來;這是我的基本方法。同時我又得到一個由Jervas本刪繁從簡而成的通俗廉價本,有時原文過於繁重,拿這本來參照一下,也不為無益。還有一個近代叢書本,則是Matteux本的改頭換面,我不曾得到它什麼幫助。Ormaby的四大冊插圖本,是公認最好的英譯本的,後來我也得到了,但我覺得比之我所依據的一本,繁重有餘,流利不足,便將它擱在一邊,只備有疑難時偶爾參考。西班牙原文本我也借到了,是一插有許多彩色圖的龐然巨冊,我又特地買了一本西班牙文的字典,不時要拿它翻翻,雖然西班牙文我是一字也不懂。還有一本Par Ch. Furne的法文譯本,也是借來的,現在這個譯本的插圖,全部由此本翻製。原圖是Yon et Perrichon的手筆。

所以傅東華翻譯的時候,手邊一共有七個版本:
1.Charles Jervas (1742) :直譯
2.Peter Anthony Matteux(1700):意譯
3.Jervas 簡本:原文過為繁重時參照用
4.Matteux 改本:無用
5.John Ormsby(1885) 英文插圖本:繁重有餘,流利不足
6.西班牙插圖本(跟鄭振鐸借的)
7. Charles Furne 法文本(1865) (跟馬宗融借的,插圖都出自這一本)

但傅東華就因為是靠英文版本轉譯,常被忽略不提,好像批評者都覺得他不值一提似的,實在很可惜。又,維基百科中有一筆1954年人民文學出版的《吉訶德先生傳》,署名「伍實」譯,也是傅東華的,「伍實」是他的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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