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1日 星期日

環遊世界八十天是旅遊觀光書?

1977年牧童出版社的環遊世界八十天

凡爾納的《環遊世界八十天》應該算是兒童文學經典了,坊間有各式各樣的兒童版本。這本1977 年牧童出版社的版本,封面是四個人騎在大象上,就是他們在印度遇到鐵路沒鋪完,只好花大錢僱用大象趕路,後來才會在途中救了要被殉葬的王妃。用這張畫當封面當然沒問題,但封面右上角的「旅遊觀光」就有點匪夷所思了,難道真以為這是本印度旅遊書嗎?

譯者徐漢斌是苗栗人,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大系統可以查到他的畢業論文:《灣頭十二景》,就是翻譯 Katherine Mansfield 的小說 “At the Bay”,畢業年是1958年。由於他的學號開頭是43,表示入學年是1954。推算起來可能出生於1935或1936,也就是上過至少四年的日本小學。看起來英文日文都很好,那麼這究竟是從英文還是日文翻譯的呢?

因為牧童的多本書都是從日文翻譯的,所以我也從日文童書去找,最後發現其實徐漢斌是從河出書店的《八十日間世界一周》轉譯的。封面取自這張插圖:

河出版的插圖


不過河出版並不是單行本,而是與凡爾納的另一本名作《十五少年漂流記》合刊。《八十日間世界一周》的譯者是江口清,而《十五少年漂流記》的譯者是石川湧。書封是一個少年在海上開船,是《十五少年漂流記》的插圖。


河出版是兩本小說合刊,還有吉永小百合的推薦


昭和42年(1967)年出版



跟眾多《環遊世界八十天》的兒童版本比較起來,河出版是相當完整的。原文37章,河出版有36章。第一章英譯本的標題是:“In Which Phileas Fogg and Passepartout Accept each other, the one as Master, the other as Man”,是從法文直譯的:DANS LEQUEL PHILEAS FOGG ET PASSEPARTOUT S'ACCEPTENT RÉCIPROQUEMENT L'UN COMME MAÎTRE, L'AUTRE COMME DOMESTIQUE.  日譯本直接說:「福格先生雇了巴斯巴爾陶當佣人」,中譯本卻是「千里馬遇到伯樂」,相當歸化。但第一章兩人只短暫交談幾句話,說不上是千里馬和伯樂吧?好像有點誇飾。不只第一章的標題,後面標題還有「惺惺相惜」、「禍從口出」、「英雄救美」、「各懷鬼胎」、「患得患失」、「大意失荊州」、「吉人天相」、「塞翁失馬」等成語,讀來頗為有趣。



江口清日譯本的第一張插圖是福格先生

徐漢斌譯本的第一張插圖係模仿日譯本插圖



徐漢斌是牧童的重要譯者,除了這本不是觀光旅遊書的《環遊世界八十天》之外,也翻譯了凡爾納的另一本小說《魔鬼的發明》、威爾斯的《透明人》、《星際戰爭》、還有《地球末日》(When Worlds Collide by While & E. Balmer)等科幻小說,都是從日文翻譯的。《地球末日》的作者寫「龜山龍樹」,其實龜山龍樹是日譯者。 看來徐漢斌很喜歡科幻小說呢。


說明:
《星際戰爭》:譯自荒正人譯《宇宙戰爭》。1967: 河出書房。(少年少女世界の文學7,與福爾摩斯合刊)。原作為H.G. Wells的The War of the Worlds.
《透明人》:譯自武田武彥譯《とうめい人間》。1967:講談社。原作為H.G. Wells的The Invisible Man.
《地球末日》:譯自龜山龍樹譯《地球さいごの日》。1972: 講談社。原作為While & E. Balmer的 When worlds collide.
《魔鬼的發明》:譯自內田庶譯《惡魔の發明》。1972:講談社。原作為Verne的Face au drapeauFacing the Flag)
《環遊世界八十天》:譯自江口清譯《八十日間世界一周》。1967: 河出書房。(少年少女世界の文學17,與十五少年漂流記合刊)。原作為Verne的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vingts jours
《奇幻界失蹤記》譯自福島正實《異次元失蹤》。1969: 盛光社。

2024年2月9日 星期五

不是給小孩看的天方夜譚

在華麗而又廣大的,裝飾得精緻異常的蒸氣浴室裡面,我脫去衣服,女的也脫掉了,一起在熱水裡洗浴,女的還親切地替我洗擦背上。...然後和她一起度過那個深夜。那種夜間,實在可說是一生之中,未曾遇到過的夜間!歡樂直繼續到第二天的正午以後方才中止。

這種文字,當然不是給小孩看的。這是出自1948年上海新潮出版社的《腳夫艷行記》,譯者是季諾。

1948年出版的第一冊《腳夫艷行記》

第一冊《腳夫艷行記》有總序,介紹了故事來源、重要歐洲譯本、中譯本等。總序中說:

過去,我們已有的譯成中文的幾種「天方夜譚」,如商務印書館版奚若氏的譯本(文言),中華書局版屺瞻生氏的譯本,世界書局版彭兆良氏的譯本,以及亞東圖書館版汪原放氏的譯本「一千O一夜」,都是依據蘭底節譯本翻譯的,也都是以兒童和青年為對象。
可惜這段話中提及的四個中譯本,都不是根據蘭(Edward Lane)的譯本翻譯的,我在論文《擔了虛名的蘭氏:《天方夜譚》轉譯底本考(1900-1949)》已一一詳列證據駁斥。事實上,上面這些譯本都是根據Galland法譯本的英譯本、改寫本再轉譯的。
由於之前各種中譯本都至少經過法、英兩重轉譯,有些還是從改編本翻譯,理論上Burton是從阿拉伯文直譯,中文譯本至少轉譯次數少了一點,應該比較接近原作。但Burton譯本也有自己的問題,特別添加性愛場面,出版限定版等等,逼得後來遺孀還要出版潔版,恐怕也不像季諾說得那麼「忠實」就是了。

「腳夫艷行記」是一組故事,奚若版叫做「三葛陵達五幼婦」(Three Calenders, and Five Ladies)或「三僧五女」,敘述一個腳夫遇到一個美女,幫她揹了一堆採買的東西跟她回家,發現家裡還有另外兩個美女,腳夫遂跟三個美人喝酒飲宴,此時有人敲門,原來是三個葛陵達(托缽僧),最後又有微服出巡的蘇丹及兩個侍從也敲門進來參加宴會,一共十個人輪流講故事。三個葛陵達原本都是王子,各有各的悲慘遭遇,包括「生壙記」(波斯古墓派故事:一個王子與妹妹相戀,因為不見容於世,因而蓋了一座活死人墓,在裡面放了大量的食物用品,打算兩人一輩子關在裡面不出來)、「樵遇」(落難王子淪落為樵夫,在森林發現魔神宮殿,與被魔神拘禁二十五年的公主相戀,魔神發現後殺了公主,把王子變成猴子)、「金門馬」(遇到船難的王子發現一個美少年,因為預言會被自己所殺而避居地下,兩人和睦共度四十天後,因為拿水果刀手滑而真的殺了對方)。至於家裡只有三姐妹,為何標題叫做三僧五女呢?因為有另外兩個壞姊姊對小妹恩將仇報,謀財害命,被變成兩隻黑狗了。
這組故事香艷成分不少,「金門馬」的王子還跟四十個公主輪流過夜,真的兒童不宜。Burton版本又以香豔聞名,所以就會有這種情節:
在華麗而又廣大的,裝飾得精緻異常的蒸氣浴室裡面,我脫去衣服,女的也脫掉了,一起在熱水裡洗浴,女的還親切地替我洗擦背上。...然後和她一起度過那個深夜。那種夜間,實在可說是一生之中,未曾遇到過的夜間!歡樂直繼續到第二天的正午以後方才中止。」
奚若版比較起來就含蓄多了:
「予...獲麗人眷睞,喜極不能言,張口如坐雲霧中。俄而主導予浴。浴竟則易服,...相與酬酢譚笑,樂甚。夜闌,始歸寢。」
「公主脫衣服一起洗」這種情節,果然還是只有Burton版才有。

季諾雖然考證不實,但這兩本譯本是根據英國軍官Burton的譯本翻譯,的確是跟前面的各家譯本不同,頗有新鮮感。跟據季諾的說法,他們預計出十輯,每輯五冊,共計五十冊,希望提供給讀者「毫不刪節」的忠實譯本。可惜他們只出版了前兩冊,就遇到時代大變局,再也沒有見到其他冊出版。

1948年出版的第二冊《神燈》

根據版權頁,至少已經翻譯了四冊

2024年2月1日 星期四

看天方夜譚學英文

中英對照的書一直在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很多原文不是英文的書也會被拿來做成中英對照版,吸引英文學習者。天方夜譚原文是阿拉伯文,經過法譯、英譯、再改寫後,才成為這本中英對照版的「原文」,也是頗為曲折。

1935年姚杏初的中英對照本


這個1935年上海世界書局的中英對照版本,譯者是姚杏初,同濟大學的教授。這個英文底本也是H.M.本,即1897年波士頓Houghton Mifflin 公司出版的Stories from The Arabian Nights,是根據Scott英譯本改寫給青少年的讀本,收13個故事。目前我已看過的版本有:
1928 屺瞻生、天笑生合譯《天方夜談》(中華書局)
1931 奚識之《華英對照天方夜譚》(春江書局)
1932 彭兆良《天方夜談》(世界書局)
1935 姚杏初《英漢對照天方夜譚》(世界書局)
1936 方正《天方夜譚》)(啟明書局)(根據彭兆良修改)
1939 何澄波《英漢對照天方夜譚》(啟明書局)(中文即方正版)
1940 林俊千《天方夜譚》(春明書店)(根據屺瞻生、天笑生修改)
1941 黃風《天方夜譚》(博文印書館)(抄襲方正)
1966 胡鳴天《天方夜譚》(大中國圖書)(抄襲林俊千)
1972 楊人康《天方夜譚》(綜合出版社)(抄襲林俊千)
2019 佚名《天方夜談(英漢對照)》(心一堂)(復刻何澄波)
可見這個版本相當受歡迎。其中英漢對照有三種版本:
1931 奚識之《華英對照天方夜譚》(春江書局)
1935 姚杏初《英漢對照天方夜譚》(世界書局)
1939 何澄波《英漢對照天方夜譚》(啟明書局)
其中啟明何澄波版是拼裝書:中文是採用啟明方正版的譯文,而這個方正版的譯文又是從彭兆良版改的,兩者非常相似。

1932年世界書局彭兆良譯本


1936 啟明書局方正譯本


台灣啟明1959年版,譯者署「啟明編譯所」,即為何澄波版


彭兆良本:
話說西哈薩德乃是一個十分勇敢的女孩子,她的勇敢和她的美色,是一般的卓絕。她便說:『我十分知道的,卻想得一個妙計,或許可以挽救那件可怕的事情。倘父親不願帶兒進宮,那末孩兒可以自己走去。』那宰相無奈,只得狠心地走到蘇丹那裡,啟奏自己女兒要求這榮幸,做一夜蘇丹的妻子。蘇丹聽了,暗暗納罕。
方正/何澄波本:
西哈薩德是一個十分勇敢的女孩子,她的勇敢和她的美色,是一般的卓絕。她便說:『我十分知道的,我卻想得一個妙計,或許可以挽救那件可怕的事情。您倘不願意帶女兒進宮去,那末女兒可以自己走去。』那宰相只得走到蘇丹那裡,啟奏自己女兒要求這榮幸,做一夜蘇丹的妻子。蘇丹聽了,暗暗納罕。
彭兆良本有不少話本的套語:「話說」、「你道如何」、「且說」、「列位想想」;方正本把這些套語都刪掉了,「孩兒」改成「女兒」等等,其實改動幅度很小,稍微現代化一點而已。

何澄波版的中文部分採用方正版,英文當然是H.M.本,加上一些單字解釋,如"tyrant"是「暴君」等,但啟明這兩位編輯似乎中英文不夠好,第一句就出錯:
It is well known that in former days the Sultans of the East were great tyrants, and knew no law but their own will.
何版:「誰都知道,從前東方的蘇丹是一個非常暴虐的君主,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法律,只要心裡想要怎樣做便怎樣做。」
英文明明是複數,中文卻不知何故寫成「一個君主」。
再看彭兆良原來並沒有寫錯:「大家都知道,從前東方的那種蘇丹是非常暴虐的君主,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法律,只要心裡要怎樣便怎樣辦。」
看來錯在啟明。
啟明兩版的中文是一樣的,但世界書局做法不同:雖然彭兆良版和姚杏初版都是世界書局出的,但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譯本。

姚杏初版首頁



姚杏初:「人人知道昔日東方的回教國王們都是暴君,不知國法,只知一己的心願。」甚至比彭兆良更簡潔。姚杏初的註解也仔細的多,像是the East 就註解「東方(指地中海以東亞細亞西部諸國)」,以免讀者誤會,相當細心。

至於奚識之版則是中英夾雜,又完全照著英文順序,比較難讀:
「這是一樁很有名的事情,往昔在東方的Sultans是暴虐的君王,(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法律,祇從著他們的心願。」
所以比較起來,在H.M.的諸多版本中,世界書局的兩個版本勝出:
純中文的版本,彭兆良版比方正的好;
中英對照的版本,姚杏初又比奚識之和何澄波的好。
沒想到香港在2019年復刻的居然是啟明版,真是可惜。
2019年香港心一堂復刻啟明版

2019年香港心一堂復刻本:首句單複數就錯了


難怪世界書局的總編輯楊家駱,1959年在台北出版納訓的阿拉伯文直譯版《一千零一夜》時(當時還在戒嚴,譯者署假名成偉志),寫了一篇長序歷數過往譯本,在這麽多H.M.譯本中只提了三個:屺瞻生、天笑生版、彭兆良本和姚杏初本。春江、啟明、春明諸版本,在楊家駱眼中大概不值得提吧。

至於屺瞻生、天笑生版,以及衍生的林俊千版和戰後台灣的諸多抄襲版本,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因為屺瞻生、天笑生不滿意H.M.這個青少年「潔本」把故事開頭精彩的雙后出軌、御花園群交都刪乾淨了,所以從奚若的文言版補了開頭第一章。從第二個故事開始才是採用H.M.的版本。林俊千版則是語內翻譯版本,把屺瞻生、天笑生略有古意的白話翻譯成大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