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6日 星期六

阿里排排是誰?

1917年,上海徐家匯的土山灣印書館出版了這本上海話的《阿里排排逢盜記》。封面除了中文書名之外,還有法文書名 Ali-Baba et les Quarante Voleurs,當然就是「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了。
天方夜譚從1900年開始有中文譯本以來,幾乎都是靠英譯本轉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從法譯本翻譯的版本,十分特別。當然,土山灣印書館是法國耶穌會士辦的,從法文本翻譯也是剛好而已。雖然天方夜譚是阿拉伯故事,但事實上,「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這個故事是所謂的「孤兒故事」,首度出現就是在十八世紀Galland的法文譯本中,早於Galland的阿拉伯文手稿都找不到這個故事。據Galland的說法,這是一位在巴黎擔任口譯工作的敘利亞青年告訴他的故事,信不信就隨你囉。也就是說,我們今天能知道阿里巴巴、芝麻開門,都要感謝Galland這個法國人(與那位敘利亞青年)呢。 



 這個有趣的譯本是上海話譯本,所以裡面不少「伊拉」、「名頭」、「囡」、「个」、「儂」、「啥」這些吳儂軟語。像是阿里巴巴的哥哥被殺之後,阿里巴巴的嫂嫂說:「照儂話起來,一定勿好个者,我也十分曉得个。第件事體必須該當十分隱密个。到底叔叔呀,請儂快點撥我聽。」好像天龍八部裡面的阿朱阿紫在講話。 

由於早期的天方夜譚版本都是文言的,第一個白話版本要到1928年才出現,所以這本《阿里排排逢盜記》可說是三個第一:第一個法文直譯本,第一個上海話譯本,也是第一個白話本。

這個故事備受讀者喜愛,但周作人的《俠女奴》和悉若的《記馬奇亞那殺盜事》兩個文言版本都以聰明的女奴為主角,根本沒提到阿里巴巴;插畫家也都喜歡以女奴為主角。她識破門上的記號、單槍匹馬殺了三十六個油桶中的強盜,最後又舞劍殺了大頭目,實在是俠女啊!

Harry Theaker 繪瑪奇亞娜待客(1915)



2021年10月13日 星期三

赫德即海蒂 :最早的中文譯本

前年在香港舊書店偶得一書,書名《赫德的故事》,是1929年廣學會出版的。廣學會是教會的出版社,本來以為是宗教故事,但一翻開就看到秀蘭鄧波兒(Shirley Temple)的劇照,原來是《海蒂》(Heidi)。(當然,仔細想想,這個故事也蠻宗教的:海蒂讀的都是讚美詩。)書名下有小字「即小夏蒂」,劇照也說明「秀蘭鄧波兒飾小夏蒂(即赫德)」,為什麼Heidi又叫赫德,又叫小夏蒂呢?

《赫德的故事》封面素雅,很難聯想到Heidi



這本《赫德的故事》是1929年初版,但小護士秀蘭鄧波兒的電影是1937年才發行的,我手上這本是1947年七版。所以,應該是電影「小夏蒂」上映之後,為了增加銷量,所以加了片名和劇照。至於Heidi為什麼會變成「夏蒂」,可能是某地方言的發音?(廣東話的「夏」就是H開頭的)。當年的秀蘭鄧波兒還真是可愛無敵,直逼高畑勳的小蓮。

1937年劇照



譯者狄珍珠(Mrs. Madge Mateer, 1860-1939)出生於美國,是長老教會的傳教士,長年在山東傳教,也葬於山東。為什麼姓狄不姓馬呢?因為她閨姓Dickson,Mateer是夫姓。就像賽珍珠(Pearl Buck)之所以姓「賽」,是因為閨姓Sydenstricker的緣故。狄珍珠是美國來的醫生,又要傳教,又要相夫教子(她生了三個孩子),怎麼有時間學中文,中文還好到可以翻譯書呢?其實當時傳教士翻譯絕大多數都是口譯,由中文母語的合作者執筆寫下來。只是這些真正寫下中文的合作者未必會署名,所以我們今日也只知「譯述者」是狄珍珠,而不知執筆者是誰了。

版權頁只有譯述者狄珍珠女士,沒有署名筆述者


狄珍珠女士照片



這個譯本雖然跟原作一樣是二十三章,但細節省略頗多,不易辨別根據版本。狄珍珠是賓州人,不知是否本來就會德文;1929年也已有了不只一個英譯本。中文十分道地,像是「你乏不乏」、「辦這樣糊塗的事」、「唯恐他知道了不依我」、「親翁」、「老大媽」、「伏天」(夏天)等,頗有民初風情,看來執筆者的文筆不錯。可惜大概執筆者不諳英文,狄姑娘口述的時候也有些沒說清楚的地方,留下一些錯誤。像是一開場,阿姨和村裡相識的女人Barbel邊走邊聊天那一段(介紹爺爺和海蒂的來歷背景),這個譯本把性別弄錯了,把Barbel譯成「巴伯」,還讓阿姨叫他「先生」。
無論如何,阿爾卑斯山的風景還是很讓人心生嚮往:
五月到了,那山上的清水湲湲的流到山谷裡去,青嫩的花草和陽光映照著十分好看,餘剩的雪也都化盡了,日光吸引著小花草往上長,如同勸他們快長似的,越上山的高處,風景越是美麗。那不冷不熱的春風徐徐而來,吹在松樹枝上,搖搖擺擺的,要將那舊松毛落下來,預備快長出新的來;那大鷹在高空中圍著老人的屋子徘徊飛翔,周圍的地也都乾了,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使人坐下了。

2019年東京高畑勳展的動畫佈景(攝影:賴慈芸)

 

2021年10月8日 星期五

此海地非彼海地

這本1943年出版的《海地》,主角不是指美洲那個多災多難的海地共和國,而是通常稱為「阿爾卑斯的少女」或「海蒂」的那個瑞士小女孩 Heidi。在卡通「小天使」裡,她被取了個本土化的名字「小蓮」。相信看過動畫的人,對於美麗的阿爾卑斯山、可愛的小蓮和小羊、不苟言笑的爺爺、坐輪椅的千金小姐一定都印象深刻。





Heidi的作者是瑞士的Johana Spyri(1827-1901),所以原作是德文。《海地》的譯者是林雪清,版權頁註明「重譯」,表示並非從德文直譯,而是透過其他語言轉譯。其實這本作品不只是重譯,還轉譯了好幾次,應該算是二重譯了。



正中書局1949年才遷台,怎麼可能1943年就有臺初版?


林雪清是日文譯者,所以根據的是日譯本。(手上這本正中版權頁寫民國三十二年臺初版大有問題,1943年台灣還是日本殖民地。其實這個譯本是民國三十二年四月渝初版,也就是第一次出版是在重慶才對。)早於1943年的日譯本有兩個,一個是1920年野上彌生子的《ハイヂ》,一個是1925年山本憲美的《楓物語》。《楓物語》是在地化的譯本,主角Heidi改用日本名字「楓」,她的好朋友彼得變成「辨太」,林雪清的譯本並沒有這種傾向,所以應該是根據野上彌生子的《ハイヂ》轉譯。

1934年野上彌生子的日譯本


不過野上彌生子也不是從原文德文直譯的,她也是重譯,根據日本學者研究,她根據的是1910年Marian Edwards的英譯本 Heidi。也就是說,這部作品的傳播史是這樣的:
1880 Spyri 德文原作Heidi
1910 Marian Edwards 英譯本Heidi
1920 野上彌生子的日譯本《ハイヂ》
1934 野上彌生子改版,書名改為《アルプスの山の娘》
1943 林雪清的中譯本《海地》
野上彌生子的日譯本大致上忠實於英譯本,偶有小錯,林雪清也只能跟著錯。像是第一章海蒂的阿姨帶她上山時,一路跟村裡同行的女人忙著閒聊八卦,回頭找海蒂的時候,看見她和彼得在一起。朋友就說剛好有彼得來照料小孩,我們就可以放心談天。阿姨回說:
「她哪裡要別人的照料。剛剛五歲的孩子,她可不算笨啦,聰明得什麼都懂得呢。不久還會幫她爺爺的忙哪。」

M.E. 的英譯本:"Oh, as to the looking after," remarked Dete, "the boy need not put himself out about that; she is not by any means stupid for her five years, and knows how to use her eyes. She notices all that is going on, as I have often had occasion to remark, and this will stand her in good stead some day, for the old man has nothing beyond his two goats and his hut."

(德文原文)Mit dem Nach-ihm-Sehen muss sich der Peter nicht anstrengen""Mit dem Nach-ihm-Sehen muss sich der Peter nicht anstrengen", bemerkte die Dete; "es ist nicht dumm für seine fünf Jahre, es tut seine Augen auf und sieht, was vorgeht, das hab ich schon bemerkt an ihm, und es wird ihm einmal zugut kommen, denn der Alte hat gar nichts mehr als seine zwei Geißen und die Almhütte."


stand her in good stead some day 意思是說她爺爺那麼窮,還好這孩子聰明伶俐,將來說不定可以為自己找到出路。「幫她爺爺的忙」看起來是林雪清誤譯了,回頭查日譯本,果然是野上彌生子譯錯了,這句譯成「お爺さんの役に立つ時が来ますよ。」1929年美國傳教士狄珍珠女士(Mrs Madge Mateer )翻譯的《赫德的故事》,這個地方就譯的比較清楚:「他(海蒂)生在這樣的地位,也幸虧他長得這樣聰明呢。」

1929年狄珍珠譯本《赫德的故事》


另一個英譯本(Elizabeth Stock, 1915) :
"she is bright for her five years and keeps her eyes wide open. I have often noticed that and I am glad for her, for it will be useful with the uncle. He has nothing left in the whole wide world, but his cottage and two goats!"
這是當佣人的阿姨相當了解人情世故的說法。但野上彌生子(和林雪清)的譯法削弱了這種窮人的世故,而顯得比較天真。
有趣的是,作者、兩位英譯者、兩位日譯者、兩位中譯者全都是女性。這真是少女經典無誤啊!

2021年9月7日 星期二

千年希臘故事,百年台語翻譯:田舍鼠與都會鼠

大正13年(1924年)二月號的《語苑》,有一篇台日對照的《田舍鼠と都會鼠》,作者署名「台北 張國清」,故事是說一隻住在街裡的老鼠去找山頂老鼠,作客一番後批評主人食物太差,帶山頂老鼠回都市裡開開眼界。結果山珍海味吃到一半,被一隻大狗追,嚇得山頂老鼠立刻回家過清淡日子。這故事大家都很熟悉,當然就是伊索寓言的The Town Mouse and the Country Mouse。

1912年 Arthur Rackham的插畫


但我在看這個台日對照版本時,忽然很好奇這位台北的張先生是從哪個文本翻譯的呢?英文嗎?翻譯成台語再翻譯成日語?還是直接採用日文譯本,翻譯成台語呢?感覺後者比較有可能。所以我就開始找1924年以前的日文版伊索寓言。伊索寓言在明治期間就有超過十個日譯本,而且動輒一兩百則故事,找起來沒什麼把握。看到頭昏眼花之際,忽然看到一個題名完全一致的版本,居然被我找到了:原來台北張先生用的是明治40年(1907年)佐藤潔的《正譯伊蘇普物語》。雖然佐藤潔的版本用平假名,張國清的版本用片假名,但文字是一樣的:
「都會に住んで居た一疋の鼠が田舍の鼠を尋ねて行くと、」
「都會ニ住ンデ居タ一匹ノ鼠ガ田舍の鼠ヲ尋ネテ行クト、」

大正十三年《語苑》台日對照的伊索寓言




明治40年的《正譯伊蘇普物語》



這個台語版本描述細節十分生動有趣:
住在街裡一隻老鼠去尋山頂老鼠,山頂老鼠看著伊來,用十分的好意,備辦真多的草心咯、豆仔咯、鹽肉咯、排到全棹頂請伊。到食飽即提一塊牛乳餅出來請伊。尚人客在食的時,驚了給人食無到見誚,而自己一系仔子都不敢食,連味素好歹都不知,僅獨嘴裡咬一枝草仔伴人在食而已。
食到飽,街裡老鼠即對伊說講,「創到即盛饌請阮真多謝。我講一句較土呢,汝怎樣要住到此不成所在在生活呢,我看都沒曉得。住街裡的所在有可食彼號山珍海味,又再真心適,與我做陣來去何欸?住在此號山間的所在,大無路用。做陣來去嘮,街裡的彼號暢樂給汝看覔呢。」
因為受著伊的苦勸,到尾此隻山頂老鼠答應要去街裡。到半夜後即到街裡老鼠的大間厝,有看見真多的盛饌排在食堂。彼刻街裡老鼠用種種體態往棹邊跳來跳去,撰彼號上好的肉片即咬來給山頂老鼠食。尚此山頂老鼠看著彼好的物驚一下,亦真歡喜食到腹肚滿滿。
彼時忽然聽見人在推食堂的門,亦聽見真多人在笑,亦在講話,尚對彼後面有一隻大隻的狗,大聲一直吠,雄雄走入來。住在彼彼二隻老鼠著驚,緊走出來。彼中間山頂老鼠驚一下險絕氣去,停一系仔久即開嘴在講,啊嗬啊嗬,街裡的生活我今識了、汝若愛且汝住此好的所在,我要更返來靜靜的舊孔內,來食草心亦豆仔有較妥當。
如此生對伊看起來,住在街裡的老鼠雖是有好物可食,不拘不時真煩惱,不如著親像山頂老鼠食歹物,來過日有較爽快嘮。

2021年8月28日 星期六

日本時代說台語的旅蛙

大正六年(1917)的《語苑》有一篇可愛的台語故事,說北部有一隻青蛙想去南部玩,南部也有一隻青蛙想到北部玩,兩隻蛙相遇時,就說那我們一起去新高山(玉山)看看吧。兩隻蛙站起來暸望,但因為蛙眼看到的是背後而不是前面,所以北部蛙往南看卻看到北部,就說原來南部跟北部一樣啊;南部蛙也只看到南部,所以也很失望說,原來北部就跟南部一樣啊!其實這篇故事是改寫日本民話〈京の蛙と大阪の蛙〉:京都的青蛙想去大阪玩,大阪的青蛙想去京都玩,兩隻蛙在天王山相遇,站起來往前看,結果眼睛長在頭頂,所以都只看到自己的家鄉:


京都工坊「和銅寬」為這個故事做的青銅雕塑


古昔北部有一隻水蛙,想要來南部看光景。也南部亦有一隻水蛙,想要去北部看光景。各個平平起身。南部的水蛙來到新高山下,遇著北部的水蛙,即問:「水蛙兄水蛙兄,汝要何位去啊?」

北部的水蛙即應伊講:「我要來去南部看光景。抑汝要何位去啊?」

南部的水蛙即應伊講:「我亦是要來去北部看光景的。」

「嚄嚄如此。汝算是要去北部看光景,我算是要來去南部看光景。不如各個上來去新高山頂看咧就知。」

將如此二個𤆬上去,各個豎起來看。

南部的水蛙即講:「啊啊,北部的光景與南部的光景相同咧。」

抑北部的水蛙亦講:「啊啊,南部的光景亦是與北部的光景相同。」

彼是怎樣即講,南部及北部相同,抑北部及南部相同者,就是水蛙豎起來看,目睭后後面。所以南部的水蛙即講,北部的光景及南部相同。抑北部的水蛙即講,南部的光景亦是即北部相同的因端。所以即講二隻的憨水蛙嘮。


天王山變成新高山,好像對青蛙來說有點太高就是了。
這篇的作者署名「關帝廟支廳 方出」,大概是臺南人。

2021年8月18日 星期三

狐狸變成山狗--1896年的台語伊索寓言

1896年,《台南府城教會報》139 期刊登了一篇 Ti-hông tiⁿ-giân bi̍t-gí (提防甜言蜜語),還附上插圖,圖說是「烏鴉、山狗的圖」,圖裡的烏鴉叼著東西往下看,下面有一隻「山狗」(其實是狐狸)往上看。這個故事就是伊索寓言裡面的  “The Fox and the Crow”。可能因為台灣並沒有原生的狐狸,所以說故事的傳教士就用「山狗」來取代,非常符合翻譯的動態對等(dynamic equivalence) 原則。不過故事裡的這隻「台灣山狗」也太會唬爛了,居然對烏鴉說「你的毛好白好漂亮」,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烏鴉,山狗的圖

漢羅版本和全羅版本取自師大台文所的「台灣白話字文獻館」,謹此致謝。又,「台語文典藏資料庫(第二階段)」也有收錄此篇,內容一樣,但題名為「知防甜言蜜語」:

有一隻烏鴉得肉樹頂teh-beh 食,有一隻山狗看見,就走來樹腳pho͘-tháⁿ--伊,講:「Chēng我一生m̄-bat看見鳥ê毛親像烏鴉兄你chiah chiah suí,ê身軀亦不止整齊、標緻。今chiah-êkoh講,總--是你ê聲敢嶄然好聽,你ê聲若親像你ê身軀hiah suí,我扑算無半隻鳥敢佮你比。」Hit個烏鴉聽見伊ê甜言蜜語,腹肚內攏phū-phū滾,腳手ngia̍uh-ngia̍uh動,歡喜到擋bē-tiâu
若是teh想,這隻山狗敢會lî-lî-á僥疑我ê聲無到極好?想著哮͘伊聽,免得伊teh疑。抵仔開嘴teh哮,hit塊肉就ka-la̍uh Hit隻山狗咬hit塊肉做伊搖搖擺擺,直直khô直直去,chià沿路笑這個烏鴉耳孔輕,會褒唆--tit

右欄下方就是這篇故事


有趣的是,1912的《語苑》上也有一篇〈狐狸與烏鴉〉的台譯,譯者是諸井勝治。不過諸井的譯文相較之下就簡約許多了:http://tysharon.blogspot.com/2016/06/blog-post_2.html

一隻烏鴉,咬一塊肉來在樹頂裡,適想要食的時,狐狸就對樹腳開聲講,「汝不時都好聲音在唱歌,今仔日亦著唱一條來給我聽咧!」烏鴉被伊賞讚,歡喜到要死,頜管伸長大聲鴉々哮一下,就在銜彼塊肉,磅一下落々來下腳,狐狸就隨時咬彼塊肉,走到樹林內去。


這個故事的英譯版本,多半是描寫烏鴉咬著一塊起司(a piece of cheese),不知為何這兩個台譯版本都改成「肉」。也許台灣當時沒有什麼人知道起司吧?


2021年8月12日 星期四

神仙教母變祖媽:台語版灰姑娘

大正四年(1915年),台南的《台灣教會報》刊出下面這篇 Thô͘-thòaⁿ-á(塗炭仔),署名「編輯室」,可能是台灣最早出版的灰姑娘故事。不過白話字只有音標,頗似密碼,多謝台文學者把這篇作品轉寫為羅漢系統,我才有辦法看懂這篇神奇的作品。
1915年九月《台灣教會報》第366期
圖片來源:「台語文記憶」網站
   
   某國有兄弟兩人做朝內ê文官,兄哥有生一個查某子名叫寶善。到14歲父母攏過往,就hō͘ in叔chhōa去照顧。小弟也有生2個查某子,一個名叫寶珠,一個名叫寶玉。寶珠這時12歲,寶玉13歲, in老父這時身體致病,就辭官回家養病。
    In嬸真疼伊2個查某子,每日kan-ta顧梳妝。寶善每日料理煮食洗衣裳,也著揀塗炭,致到身軀常常有塗炭ê濫糝,煞kā伊叫做塗炭仔,總是hiah-ni̍h著磨也m̄-bat受氣,算是真好女德。對來in叔兜7年久,伊2個小妹妝thāⁿ súi-súi閒閒,伊攏m̄-bat khêng-hun ,家己逐日任職理家。

這個版本雖然以「某國」表示來源是外國故事,但「寶善」、「寶珠」、「寶玉」這三個姑娘的名字非常歸化。灰姑娘原來是被繼母虐待,這個故事改成嬸母;原來故事的兩個繼姐,改成堂妹。我其實還蠻欣賞這個改寫本的,因為原來的故事中,灰姑娘的爸爸還在,居然會坐視後妻和後妻帶來的女兒(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喔)苛待自己的親生女兒,我一直覺得不太合理。改成叔嬸堂妹虐待孤兒就比較合理了。

我是你ê祖媽知你ê艱苦,今你也thang去赴太子ê筵席
畫家:William Henry Margetson (1861-1940)



    這時抵著太子beh娶某,召通國ê 在室女,著來hō͘伊請。彼tia̍p in 2個小妹坐車beh去赴太子ê筵席,塗炭仔kā in嬸稟伊也愛去;in嬸佮伊2個小妹攏嫌伊講,你這個扮也敢thí 開嘴講beh去,真bē見笑咧!Hō͘ in嬸佮兩個小妹責備,面紅紅就koh入去塗炭間,目屎若落雨,總是m̄敢哮出聲。忽然有一張馬車坐一個真老ê婦仁人來,問寶善講,哮啥事?我是你ê祖媽知你ê艱苦,今你也thang去赴太子ê筵席。就將枴仔lo̍ah 寶善 ê身軀,即時變做穿真súi ê 絲綢,也用枴仔扑2塊石,即時變做一雙玉鞋,就吩咐伊講;「你去著m̄-thang 過12點轉來。」寶善拜謝祖媽坐車就去。總是彼時人攏已經teh lim 食啦!

      這段大致與原故事差不多:太子選妻,兩個堂妹都去,「塗炭仔」也想去,當然被拒絕。神奇的是神仙教母說:「我是你ê祖媽。」可能因為「祖媽」在現在口語已經變成豪氣自稱,忽然間覺得有點違和啊!原來的意思應該就是「阿祖」,曾祖母或高祖母吧!(我婆婆會說「查某阿祖」或「查某祖」。)所以這也是歸化手法:把神仙教母改為曾祖母。把玻璃鞋或金鞋改為玉鞋,也是歸化策略。但這個阿祖又坐馬車,又說12點前要回來,文化形象好像有點衝突。

    太子看見寶善喜出望外,本身提好物hō͘伊食。食半席了,看見teh-beh 12點,寶善就起身出去,真久攏無koh來。太子真憂悶,四界攏chhōe無,也m̄知伊ê姓名住址。後來看見桌腳一雙玉鞋,就將玉鞋差欽差去逐所在hō͘在室女ê查某囡仔穿,若穿抵好hit個就是太子妃,欽差領旨即時去。

    Hit-tia̍p寶善轉來到厝iáu-bōe 12 點,衣裳猶原變做佮舊時同, in嬸攏 m̄知伊去赴太子ê筵席。伊2個小妹到4點正轉來,就kā in娘講,今仔日看見一個真súi,比仙女贏過真濟。寶善tī塗炭間àⁿ頭出來看講,敢有親像我?寶珠、寶玉真受氣,責備伊講,你這個若鬼也teh bē見笑。煞無意無意koh kiu入塗炭間。

這段就是遇見太子、掉鞋、找人的過程。但原來故事是匆忙間掉了一隻鞋,這裡卻是好好的把一雙玉鞋放在桌下,根本就是信物來的吧!「塗炭仔」聽到堂妹議論看到美女,還探出頭來問說「像我嗎?」,實在蠻可愛的,但堂妹罵她bē見笑」忽然有種看台語連續劇典型惡女的感覺。    

出來一下穿抵抵合腳,欽差liâm-piⁿ 拜伊做小主母。
畫家:Jenny Nysrøm (1854-1946)


     隔日欽差來到in兜,叫若有在室女攏著來試穿玉鞋,穿若抵好,就是做太子妃。寶珠、寶玉看著玉鞋卡細,就tī內面斬一塊腳掌,緊緊將布紮好 ,就beh來穿。欽差看見講,M̄-thang扑濫糝玉鞋,因為你ê腳m̄是自然ê,猶teh流血咧。寶善tī內面也beh出來穿,in嬸佮寶珠、寶玉攏罵伊,你bē見笑也敢出去穿。欽差聽見講,M̄-thang分別súi-bái, kan-ta chhú穿會合腳,著來穿。出來一下穿抵抵合腳,欽差liâm-piⁿ 拜伊做小主母。

最後一段自然就是以鞋找人,大快人心。兩個妹妹腳太大,還「斬一塊腳掌」,血淋淋的,被欽差罵不要弄髒玉鞋。我一直覺得原來格林故事中一個剁腳跟,一個剁腳趾蠻血腥的,沒想到這個台版還剁腳掌!故事結束在欽差拜小主母,但畢竟是教會報,所以最後還加了一小段「教示」,硬是把格林童話和耶穌連在一起:

    頂面所記雖然是小說,iáu-kú有thang做咱ê教示。因為耶穌bat講,愛beh做大,著做人ê差用;又koh自高ê會降落做細。

這篇有趣的台版灰姑娘,可能是教會中的姑娘(傳教士)口述,由台籍人士執筆寫成的,也可能作為主日學的教材,應該是台灣最早出版的格林故事了。清末白話字的《天路歷程》、《安樂家》等宗教小說,都是由文言版或京話版再轉譯為白話字的,不免有些書面腔;這篇〈塗炭仔〉卻通篇非常口語,所以我猜是直接口述寫下的,比較不像是由其他書面文本轉譯的。藍字部分取自台灣文學館委託計劃「台語文數位典藏資料庫(第二階段)──台語文學線上博物館」,在台灣文學館「線上資料平台」也能找到。民報的「台語世界」還有錄音版可聽:https://www.peoplenews.tw/news/e5a6bfbf-74e8-4787-8c54-250a0c0ad669

2021年6月30日 星期三

香的草真妍、落的花滿四界:用台語讀桃花源記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很多人都能背,國文課可能也有考過語譯,但你能用台語來語譯嗎?這篇台語版「桃花源記」刊登在大正五年(1916年)台灣出版的《語苑》,是小野西洲的台語語譯,漢字旁以片假名標音,下面有日文對照,是給日本人學台語用的講義。小野西洲(1884-1965),本名小野真盛,是日治時期在台灣的法院通譯及文人,台語非常好,能做漢詩。這篇台語語譯雖然超過百年,但讀起來似乎沒有太大的困難,像是桃花源的人「招伊去怹兜、創酒咯、刣雞咯、創飯咯、請伊」,感覺十分親切。「吐氣」也很可愛,原來嘆氣可以這樣寫。也許我們現在也能跟著小野西洲學學台語呢!
片假名拼音對我還蠻有用的,像是「妍」標音「スイ」,「岸」標音「ホア」,「而已」標音「ニア ニア」,我都可以唸的出來。這篇翻譯的很口語,如「問看覔」、「頂日仔」、「無若久」這些詞都很日常,可以想像小野西洲一邊翻譯,一邊請教台語老師的情景。





晉朝太原年號的中間、武陵所在的人、討魚做生活、順溪行去、續沒記得路的遠抑近、忽然間遇著桃花的樹林、双邊岸幾百步、中央攏無別項樹、香的草真妍、落的花滿四界、討魚的人看了真異樣、更行進前去、要行彼個樹林被依透、行到樹林盡頭、有一個水源、



就看見一個山、有一個細的山嘴、髣髴間親像有光、就起船將彼個山嘴入去、預先真狹、即一個人能得過而已、更行幾十腳步、所在真闊、土地真平、到若有厝的欵、亦有好的田、亦有好的池、有桑栽仔、有竹彼的物、田岸路相接、亦有雞啼狗吼的聲、彼內面、來來往往、在種作的人查晡查某穿的衫褲、若親像不是此世界的人、亦有黃頭毛的、亦有梳髻仔、攏總安安穩穩在歡喜。




看見彼個討魚人、大驚問看何位來、將彼個情行與伊講、就招伊去怹兜、創酒咯、刣雞咯、創飯咯、請伊。庄內的人、聽見有此款人來、攏走來問看覔、怹彼個人自己講、怹前代在秦朝的亂、𤆬妻子及相關的人來此個無人到的所在、將如此不曾更出去、續與外面的人無來往、問看此候是什麼朝代、已經不知講有漢朝喇、亦魏朝晉朝更較不知。彼個討魚人、照頭與伊講、聽了各個吐氣、



其餘彼個人、各各請彼個去怹兜、攏總創酒創飯請伊。
住過幾日仔與伊相辭返去。彼內面的人講、此個事情不可與別人講。討魚人已經出彼個山、尋著船、將彼個船扶對路各處做記號、返來到彼個府城、去尋本府與伊講如此、彼個本府使人隨伊去更尋頂日仔做記號的所在、續沒更尋著路。南陽的所在、有一個姓劉名叫子驥、極高尚的讀書人、聽見此號事情、歡喜本身要去、竟然去沒成。無若久仔死去、後來遂無人更去尋彼個所在。
原文也有全篇用片假名標台語讀音,像是「溪」標音「クエ」就是台語發音。有興趣的話可以照著標音讀讀看。







又:去年寫過一篇〔春天將彼好的光景來招咱𨑨迌〕,是小野西洲台語語譯「春夜宴桃李園序」https://www.facebook.com/431738363583066/posts/2865510313539180/


2021年6月28日 星期一

隱於市者的魯太愚是誰?

日前在舊書店看到一本《紅樓夢人物論》,1979年天華出版公司版,著者署名「魯太愚」。書裡論襲人、晴雯、探春甚至到小紅、司棋都非常精彩,我看得津津有味,一會兒就看完了,回頭想看看這位「魯太愚」是誰。這本書有前記,是天華的主編陳慧劍先生寫的。陳慧劍居士在前記中說他少年失學,熟讀紅樓,如今(1979年)垂老時,幸得紅樓三書,一併出版,即王國維的《紅樓夢評傳》、魯太愚的《紅樓夢人物論》和劉國香的《紅樓夢與禪》。並說「王國維先生...遍歷士林,魯太愚與劉國香先生則隱於市者,頗少人知:」但三書都別有天地云云。

1979年天華版,署名「魯太愚」,根據1948舊版


王國維鼎鼎大名就不用說了,劉國香居士(1926-2015)經歷和陳慧劍先生有點像,都是以軍職來台的外省人,後來皈依佛教。但「魯太愚」查來查去都只找到《紅樓夢人物論》的各種版本。就年代和天華出版社來看,我想或許是大陸作者吧。以書名查,新興書局在1966年就有此書了,只是當時作者署名「松菁」,內文完全一樣。看到新興書局,大陸作者的可能性就更高了。再查下去,原來作者是王昆侖(1902-1985),《紅樓夢人物論》是他在抗戰期間以筆名「太愚」逐篇發表在太太曹孟君主編的《現代婦女》上,1948年在上海結集出版。新興書局出了一堆陸版書,「松菁」當然是個假名。但「魯太愚」就不完全是假名了,王昆侖字魯瞻,所以這是一個有誠意的假名,表示主編知道作者是誰,只是1979年王昆侖還是政協副主席,算是「匪幹」,依戒嚴法當然是不能出現他的名字,所以天華版編了一個「魯太愚」的名字,又說此作者大隱於市,事實上不但沒有隱於市,還是對岸鼎鼎大名的紅學家。

1966年新興書局版,署假名「松菁」,根據1948舊版


其實在1982年,里仁出版社版就已經註明作者是「王昆侖」(太愚、松青),不過徐少知在出版前言中誤以為作者的女兒王金陵是兒子,又誤以為松青是其別名,殊不知只是新興書局幫人家取的假名,而且是松「菁」。聽說周夢蝶先生也甚愛此書,曾在自己的報攤賣過署名「松菁」的新興版。

1982年里仁版,署名王昆侖(太愚、松青)

解嚴之後,1994年地球出版社的版本在版權頁註明「本書由作者女兒王金陵女士授權出版」。但署名「魯太愚」的《紅樓夢人物論》在台灣繼續出版,直到2000年的台南大孚版依然用「魯太愚」這個假名。更驚人的是,我發現在一些近年的中文系碩士論文,參考文獻裡還真的以為有「魯太愚」這位作者;甚至連一些老師的教學大綱都還用天華出版社的「魯太愚」《紅樓夢人物論》。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1994年地球出版社版本,獲王金陵授權,根據1962新版


又,此書有兩種版本,新興、天華版的是1948年的舊版,後來作者在1962年修訂過一次。1983年北京三聯書店重出修訂版,1994年地球出版社獲得王金陵女士授權的就是這個新版。但2010年岳麓書社又決定依照1948年的舊版重出。兩版差異不小,每一章的用詞、段落順序都多有更動,大概新版更強調封建統治階級的崩潰吧!

1948舊版的首頁

1962新版首頁,多了「當權地位」、「反抗統治力量」等語



看來,台灣在戒嚴期間用大陸書籍的問題,根本就是房間裡的大象。只是2000年以後的研究生還繼續誤用假名,問題就有點嚴重了。

2021年4月3日 星期六

法國奇緣:天方夜譚的中譯本大都是法文源頭

〔新論文上線〕
話說去年疫情忽起,學校立馬改為線上教學一個月,在家閒坐,心想不如把文言文的《天方夜譚》選幾篇來評註一番,或可當作《當古典遇到經典:文言格林童話選》的續集,提供國文老師一些新鮮有趣的文言文教材(或考題?)。

《阿拉丁與神燈》中的公主與魔法師
這個故事第一次出現就是法文,阿拉伯文手稿中都沒有
這個故事據說發生在「中國」,所以公主和宮女的衣服有點中國風味


因為奚若的譯本序已經說明譯自冷氏(Edward Lane),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既然要來寫評註,當然先找了冷氏英譯本來對照。一對之下,冷汗直冒:居然被騙了!從首篇就對不上,根據我多年翻譯偵探的經驗,這一定另有所本。再說,奚若譯本的「神燈記」和「記馬奇亞納殺盜事」(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這兩篇,冷先生根本沒有翻過!我線上版本找不到這兩篇,為了確認,還在疫情期間勇闖台大圖書館翻閱紙本,從第一夜看到一千零一夜,真的沒有這兩個故事就是沒有!回頭才驚覺自己太笨:這兩個故事第一次出現就是法文版,阿拉伯文手稿都沒有(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頗有人懷疑這兩個故事是法譯者Galland杜撰出來的)。冷先生既然號稱從阿拉伯文直譯,當然沒有這兩個故事。而既然奚若有收,自然就不是根據冷氏譯本。那究竟是根據哪一個譯本呢?我整天掛在網上,開了一大堆線上Archive版本,好幾天都不敢關視窗,看到眼睛快脫窗,居然被我找到了源頭......答案請看論文。

《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裏冰雪聰明的馬奇亞那待客
這也是有名的「孤兒故事」,就是第一次出現是法文的故事


而且還不只奚若譯本的序不可信,很多人的序都不可信。周作人也說自己的「俠女奴」(阿里巴巴)根據冷先生譯本,但冷先生就沒翻過這一篇咩!最離譜的是季諾,點名前面四個重要譯本都是根據蘭氏(就是冷氏)譯本,結果這四個譯本竟然沒有一個是根據冷先生譯本。我索性把1901到1949年的譯本全整理出來,發現九個譯本無一根據冷氏譯本,冷先生完全是擔了虛名啊!結論是:故事好看最重要,忠實不妨放兩邊。

擔了虛名的蘭氏:《天方夜譚》轉譯底本考(1900 - 1949)


九種中譯本源流,來源都是Galland的法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