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4日 星期六

來自星星的小王子

《小王子》紅遍全球,歷久不衰,在台灣是中譯版本最多的法國著作。許多論者都認為台灣第一個譯本是留法畫家陳錦芳的《小王子》(1969,水牛),其實不確,第一個譯本應該是孫小南的《小王子》(1967,民間知識)。孫小南的譯本雖無出版年,但譯序寫於1967年8月,更重要的是中央圖書館的藏書章明明白白蓋上「民國伍拾陸年十一月二十日 繳」,印刷時間一定介於兩者之間,無疑是第一個譯本。只是孫小南生平不詳(題詞「獻給摯友高儸」,高儸似乎是1967左右留學魯汶大學的學生),民間知識出版社也很少聽過,研究者大多沒有很注意這個版本。內文多處附上法文原文,我猜是從法文翻譯的。

台灣第一個譯本,無出版年,譯序署1967年8月


孫小南譯本無出版年,但內頁有56年11月20日的圖書館章

陳千武的《星星的王子》比陳錦芳的譯本晚一個月出版,1969年九月出版,因此是第三個譯本。這個譯本特別之處,當然在於陳千武的文名最盛,還有他是從日文版轉譯的。但研究者也很少,我只找到蘇奐羽的一篇會議論文討論這個譯本。雖然他在文中提及他曾致電陳千武先生,確知他是從日譯本轉譯的,文中卻說未能取得日譯本,所以直接拿法文原作和陳千武譯本比較。這事頗令我不解,因為到2005年以前,小王子的日譯本是岩波書店獨佔的,根本不必查,就只有一個日文版本。

1969年 陳千武的譯本《星星的王子》
版權頁有陳千武的介紹,但沒有提到日譯者


岩波書店的版本《星の王子さま》,1953年出版,譯者是法國文學教授內藤濯(1883-1977),跟《ドリトル先生アフリカ行き》一樣都是屬於岩波少年文庫。陳千武有說過日本朋友應該寄了幾本少年的書送他,引起他翻譯的興趣,看來就是岩波少年文庫的。早期岩波封面非常樸素,每一本都一樣。現在的版本則都加上全世界一致的彩圖封面了。
蘇奐羽在文中比較了狐狸說的話:”Ma vie est monotone",說直譯應為「我的生活是單調的」,但陳千武採取意譯,把這句翻譯成「我每天是做相同的事」。其實日文版這句是「每日同じことしているよ。」也就是說,採意譯的是日譯者內藤濯,而不是陳千武。蘇文中提到一些比較特殊的譯詞,如把sujet譯成「家臣」,其實也是因為日文版用了「家来」(家臣)的緣故。

1953年 內藤濯譯本

新版改用彩色封面


「如果有一個人,喜愛一朵花是開在幾百萬個星星裡的一顆星星的土地上僅有的一朵花,那麼,那個人只要看望那些眾多的星星,就會感到幸福的。他會想(我的花,在哪兒?)。然而,綿羊若吃掉了花,便意味著他那些所有的星星,忽然消逝了一樣。這種事你也認為不重要嗎?」
雖然有些地方帶有一點日本味,但可愛的小王子還是那麼動人。

2017年10月7日 星期六

戒嚴記憶:苦海餘生

「如果中國打開門,每個人都會走,都會去美國。」


  這是1982年暢銷書《苦海餘生》的最後一句話。我小時候看的是好時年版本,封面是林布蘭的「加利利海上暴風雨中的基督」,還以為是寫船難的書,沒想到居然是描寫共產中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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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桂越譯本,由好時年出版(1982)。


這本書的作者是美國紐約時報記者包德甫(Fox Butterfield),原作書名為China: Alive in the Bitter Sea, 1982年出版,1983就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非文學類)。中美在1979年元旦建交,當年六月包德甫就派駐北京,1981年返回美國,隔年出版《苦海餘生》,描述鎖國多年的中國情形。此書四月在美出版,相當轟動;揭發中共醜惡內幕,對台灣的國民黨政府而言,更是求之不得的大禮,《台灣日報》社長謝天衢立刻請駐美記者續伯雄翻譯,在報上連載,七月就出版單行本,八月已經三版。當時台灣日報是屬於國防部的,謝天衢也是軍系的,原為三軍大學政戰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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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伯雄譯本,台灣日報發行(1982)。
   
  不過當時沒有版權約束,拿到書就能翻譯,所以市面上也出現了另外幾本《苦海餘生》,像是我小時候看的就是張桂越的譯本,又是另一位名記者。也有出版社把《苦海餘生》和另一本姐妹作《來自地心》放在一起出合訂本,像是名遠出版社的蕭長風譯本,還有啄木鳥出版社的楊炳男譯本都是如此。《來自地心》是另一位美國駐北京記者白禮博(Richard Berbstein)所寫,書名From the Center of the Earth: The Search of the Truth about China,也在1982年出版,作者背景、出版時間、內容都很相似,也有幾個譯本同時出現,但《苦海餘生》比較暢銷,還拍成電視劇,而且中視華視還搶著拍。所有中譯本的書名都一樣,也都沒有把原書名的China譯出來。《苦海餘生》書名看起來像船難小說,《來自地心》更像科幻小說的書名,要翻了書才知道是談中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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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時年版本的封底有英文書名  


  《苦海餘生》寫的是作者見聞,當然文革、清算、迫害的故事不少,但也有很多奇妙的小故事。像是提到命名:有家三姐妹,大姐叫愛國,二姊叫愛民,三妹叫愛黨,老爸以為這麼忠誠應該萬無一失了吧,沒想到紅衛兵說三個姊妹名字合起來看,就是愛國民黨,照樣抓去關。還有一次作者去參加宴席,聽說約翰藍儂被刺身亡。中共幹部彼此詢問:「唱歌的,很有名的」。另一人說,「一定替英國賺了不少外匯吧!」這樣的評論還真是天外飛來一筆。還有紅衛兵建議以後紅綠燈要改成紅燈行,因為紅軍不能停下來。如果真這麼做了,還真是大災難!
 
 包德甫雖在台灣學過中文,但畢竟是老外,有些地方看起來有點讓人存疑。他有一章叫做「同志,你哪兒?」(”Where are you?”),描述他去飯店櫃檯問房間,人家開口就問「你哪兒?」讓他覺得不合情理,莫名其妙。後來發現接電話時,大家也開口就是「你哪兒?」他解釋說這是因為中國只重視單位,不重視個人的,所以都這樣問。這裡我有點不確定,會不會北京民眾習慣就是問「您哪兒」呢?我想到用台語接電話的時候,也是開口就問「咱兜位?」兜位不也可以說是哪兒嗎?或許這沒有包德甫想的那麼「重單位不重個人」的意思。
   
這本書的中譯本,還是會遇到回譯的問題,也就是原來是中國的事物,包德甫用英文描述,中譯者必須還原成中文。這雖然不是文學作品,但有時候太囉唆的翻譯還是讓人失笑。像是作者的太太有次去西安的一家餐館,結果「什麼都賣光了,只剩下包子,一種蒸麵饅頭內包著剁碎的白菜跟少得可憐的一點肉的食品。」(續譯)我猜這是小籠包吧,因為下文說她們後來不吃了,旁邊乞丐湧上來搶,第一個就搶了三個包子,「手力之緊把包子都擠出水來了。」其實「一種蒸麵饅頭內包著剁碎的白菜跟少得可憐的一點肉的食品」是為美國人寫的,還原成中文的時候大可不必跟著譯。
   

 裡面還有一段提到他在重慶吃到一道菜,是美國的川菜館都沒見過的,名字讓人誤解,叫做「川燙肉片」(張譯)或「水煮肉絲」(續譯)。兩種譯名都有小問題,其實這道菜應該要做「水煮」而不是「川燙」,「肉片」而不是「肉絲」。「這道菜外表難看,幾乎有一吋厚的紅棕色調味料中摻雜紅辣椒和花椒,仍然起著泡覆蓋在表面上,遮住了下面的肉片和青菜」(張譯)。「紅棕色調味料」太翻譯腔了,我比較喜歡續譯:「一眼看去就令人怵目驚心,幾乎有一寸厚的紅油混合著炸透的紅辣椒,面上的花椒粉還在滾油上冒泡,下面才是切好的肉片和蔬菜。」
   
不過,這畢竟是一本嚴肅的書,裡面提到許多讓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的怪事,像是許多工廠為了消化預算拼命擴建,卻因為缺電、缺原料,蓋好了也開不了工,有工人二十年來天天報到聊天,直到退休都無事可做。還有中共某年宣稱心理學是「資產階級的假科學」,取消整個學科,心理學家通通去勞改。真想學香港人說句:「咁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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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時年版本的附圖。


   這樣一本戒嚴期間揭露中共的書,當然很受台灣當局歡迎。台灣日報的續伯雄譯本,自是代表軍系力量,印量最大,現在二手書市場多半都是這個譯本;但好時年、啄木鳥這些出版通俗小說的出版社也搶出,可見他們也看好這個市場。我的小學課本中有一課描述人民公社的課文「天堂與地獄」,說台灣有個蘇小海,江蘇也有個蘇小海,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大陸的蘇小海肚子疼要拉肚子,但家裡沒廁所,要去全街共用的公廁那段。我膽子小,天黑不敢出門,看到那段課文很是害怕。除此之外,對大陸苦難同胞到底有多苦難,其實也無從想像。《天讎》出版的時候我還是小學生,毫無印象,只有靠電視上的「寒流」來想像中國,又怕又想看。後來《苦海餘生》這一波出版的時候,我已經是初中生,就比較有印象了。我想,《苦海餘生》也算是我們這一代共同的戒嚴記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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