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4日 星期三

猜猜耶穌在做什麼?




1970年東方出版社的「新約的故事」封面




1970年東方出版社的「新約的故事」,署名趙長年改寫,內容是描述耶穌的一生。封面上耶穌坦露上身,頭上有光環,有點像在河邊?受洗嗎?其實東方的版本是從講談社的「新約物語」翻譯的,原圖被裁掉一半,圖說是「第一の復活」,原來是抹大拉的馬利亞看到耶穌復活的場景。好好一張圖被截掉一半,怎麼看得出來耶穌在做什麼呢?
講談社版本是有名的兒童文學作家濱田廣介寫的,他在前言中清楚交代他是根據三個英文版的耶穌故事改寫而成:Hurlbut's Story of the Bible, James Baikie's The Story of the Bible, Robert Bird's Jesus the Carpenter of Nazareth. 但中文版的前言卻含糊地說聖經很重要啦,史學家房龍說過,「不知道這些故事的人,不能算是受有充分的教育」等等,讀者還以為趙長年是根據房龍的版本呢(房龍也有寫過「聖經的故事」,也有中譯本),頗有誤導之嫌。
濱田廣介(1893-1973),山形人,早稻田大學畢業,兒童文學作家,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山形有他的紀念館。他創作的 「椋鳥の夢」有中譯本,譯為 「灰椋鳥的夢」。他這本「新約物語」其實在1930年已經出版過一次,當時名為「イリスト物語」,講談社1954年收在世界名作全集中出版,濱田廣介有新版序。


1954年日本講談社「新約物語」彩色插圖

1954年講談社「新約物語」書匣
東方版標題頁,圖案取自講談社插圖

講談社插圖,描繪耶穌復活後出現在弟子面前


無獨有偶,同年東方出版社的「舊約的故事」,署名「王夢梅」改寫,其實是譯自小出正吾改寫的「舊約物語」,昭和35年(1960年)講談社出版。

剛看到東方版的封面時,甚為不解。問了身旁一些朋友,猜想是農村少女跳舞?慶祝收割嗎?但身後為什麼有些鬼鬼祟祟的男人?等到看到日文本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截圖的問題。日文版的插圖一見即知是少年大衛王打敗巨人哥利亞的故事,中文版只取大衛王的部分,既沒看到手上的劍,也沒看到腳下的巨人,難怪看得一頭霧水。





聖經是西方文化的根本,小出正吾在序中提了不少歐洲藝術名作、音樂、歌劇都與舊約故事有關,也提到「失樂園」等名作。但中文本卻隻字不提這些名畫、音樂、文學作品。是否因為日本畢竟西化較早也較深,所以日文改寫者覺得這些藝術作品是讀者應該知道的常識;而中文譯者卻覺得台灣小朋友反正不會聽過這些藝術作品?還是根本不尊重藝術?回到東方版本用做封面的插圖,日文版有清楚註明繪者是荒谷直之介,東方版本不但沒有註明繪者,還把人家亂截圖,實在不夠尊重藝術。
小出正吾(1897-1990),靜岡縣人,少年即受洗為基督徒,早稻田畢業,教育學者及兒童文學作家。現在靜岡縣三島市還有立碑紀念他。 




2015年6月20日 星期六

法國人吃銅鑼燒?

這本菊池幽芳的「家なき兒」,是昭和三年(1928)改造社版本,初版是春陽堂1912年。這個譯本雖然不是第一個日文譯本,在中文界的影響力卻不小,因為第一個中文譯本「苦兒流浪記」就是包天笑根據菊池幽芳此書翻譯的。

包天笑的譯本影響力之大,從書名「苦兒流浪記」沿用至今,就可見一斑。後來啟明的「苦兒流浪記」(譯者是何君蓮,其實就是施瑛。何君蓮是施瑛的太太,施瑛把太太名字用來當作筆名),人名地名也多沿用包天笑的譯本,如他們住的「青鳩村」,他們養的母年叫做「紅犁」等。主角的名字稍有改變,包天笑叫「可民」,啟明版改作「克民」。這名字也是從菊池幽芳的版本出來的:菊池幽芳把村落命名為很有日本風味的「鯖野」,母牛命名為「赤」,主角的名字是「民」。後來的版本則有譯作「路米」、「路美」、「咪咪」的,法文原文是Remi。

但最日本化的應該算是「銅鑼燒」吧!話說主角可民九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從巴黎回家的養父,因為那天是「謝肉祭」,本來媽媽張羅了麵粉奶油雞蛋,要做「銅鑼燒」給可民吃....法國人吃銅鑼燒?忽然間有點茫然。包天笑譯成「煎餅」,啟明何君蓮譯本譯成「大圓麵餅」。英文譯本作 Pancake,可能也有點簡化,其實是現在翻譯成可麗餅的crepe,而且媽媽還叫可民削蘋果,應該是要做蘋果可麗餅。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銅鑼燒也實在太日本了一點,而且會讓人聯想到小叮噹,令人莞爾。


包天笑的「苦兒流浪記」初版也是1912年,不過因為菊池幽芳是先連載再出單行本,所以包天笑可能是看到連載就開始動筆,才會同年出中日版。當時還在五四之前,包天笑用的是文言文,每章都還有回目,如「出生六月遭盜取,幸有養母相偎依」;所以台灣商務在1977年重出包天笑版本的時候,還逐段加上「語譯」和「註釋」,簡直像國文課本一樣。

至於菊池幽芳(1870-1947)是不是從法文譯的呢?根據翻譯學者陳宏淑的研究「明治與晚清翻譯小說的譯者意識:以菊池幽芳與包天笑為例」(網上可以閱讀全文),似乎是肯定的。 不過看到這本改造社版本之後,卻赫然發現封面和插圖採用了1916年紐約CUPPLES & LEON COMPANY英譯本插圖,譯者是Florence Crewe-Jones,繪圖者是John Gruelle. 當然,菊池幽芳的版本早於這個英譯本,但用了人家的圖,版權頁也沒有說,看來我們台灣的出版社抄日本插圖的這件事情,也是有日本前例的(不過封面那張圖的左下角還留有John Gruelle, 1916 簽名字樣)。


1928年日本改進社版

版權頁的版稅印花,可以看到「菊池」兩字的印章
1916年英譯本插圖
1916年英譯本封面
英文版插圖


日文版扉頁彩圖


1978年台灣商務版
1954年台灣啟明版,1936年上海初版

2015年6月10日 星期三

何謀斯?福爾摩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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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偵探小說裡頭,柯南道爾的「名偵探何謀斯」是擁有絕大多數的讀者的了。「要看偵探小說,就要先看『名偵探何謀斯』!」人人都這麼說。

猜到何謀斯是誰了嗎?當然就是福爾摩斯了。民國五十二年(1963),台北國語書店出版的「獅子的爪子」,謝新發改寫,但並不是從英文原著改寫的,而是從山中峯太郎1956年的「獅子の爪」翻譯的,ポプラ社出版。國語書店的封面採用講談社的版型,但封面的圖是ポプラ社的,封底也和ポプラ社一樣。
1963年台北國語書店的「獅子的爪子」
1956年ポプラ社「獅子の爪」封面
 中文版扉頁的那張「獅子撲美圖」,雖然標示黃國生繪圖,但其實也是根據日文版的插圖畫的,仔細看細節雖有點差異,但一看就知道構圖一模一樣,原繪者是「有安隆」。後來從1968年開始,東方出版社譯出了山中峯太郎的二十冊福爾摩斯全集,再版多次,成為台灣讀者最熟悉的福爾摩斯系列。其實東方並不是最早翻譯山中峯太郎的出版社,只是國語書店的版本流傳不廣,現在只在圖書館還能見到零星幾本,極為少見。

Holmes這姓氏到底該怎麼譯?最早的中文譯本譯為「呵爾唔斯」(時務報,張坤德譯),但林紓以福州話譯為「福爾摩斯」之後,就成了定名,沿用至今,不動如山。其實用國語來念,跟Holmes差距頗大;相較之下,「何謀斯」的確是不錯的人名翻譯,只可惜福爾摩斯勢力太大,難以撼動。今天應該沒什麼人知道何謀斯是哪位吧!


國語書店版本的扉頁

日文版的插圖

日文版封底
國語書店版的封底

1967年日文版封面已經改版,東方版初版採用此系列封面
東方出版社從1968年開始推出福爾摩斯系列,這本「獅子的爪子」是1969年初版,陳秋帆改寫。東方此系列全都譯自ポプラ社的福爾摩斯全集,都是由山中峯太郎改寫的。但東方在1980年代推出革新版,重新請人繪製封面,不再採用ポプラ社的封面。不過裡面卻沒改,還是很容易認出來。不但「獅子撲美圖」的插圖還是跟日文版一樣,連扉頁都跟日文版一樣,是一隻籠裡的獅子在怒吼。
這本「獅子的爪子」其實是四個短篇的合集,包括「考試前的試題」、「國王和歌星」、「獅子的爪子」和「懸崖邊的決鬥」。但因為書名是「獅子的爪子」,所以扉頁就用了獅子的圖。其實山中峯太郎的改寫幅度很大,常常爆雷(像是「國王和歌星」書名就點出是國王了,一點驚奇感都沒有);日本改寫福爾摩斯的譯者也還有很多位,不知道為什麼東方出版社和國語書店都選用山中峯太郎的版本。
東方出版社革新版封面

東方版扉頁

日文版扉頁

東方版還是用一樣的插圖

2015年6月7日 星期日

光復的世界童話也來自日本

1981年光復書局出版,圖是義大利Fabbri的,內文則是從日文版翻譯的。
這一本是黃得時翻譯的。

1981年光復書局出版了一套30冊的「彩色世界童話全集」,每冊兩則童話,包括安徒生、格林、貝洛等童話,精裝大開本,插圖非常精緻美麗。一看譯者群,包括黃得時、鄭清文、朱佩蘭,都是日文譯者,就知道一定又有日文源頭。光復的「彩色世界兒童文學全集」(1977)是採用義大利Fabbri插圖,日本小學館的文字;這套童話也是義大利Fabbri出的,我一心以為也是小學館的,找了好久都沒有結果。後來以圖搜尋才知道自己一廂情願:義大利版是1973年出版的,日文版則是在1977年,由ティビーエス・ブリタニカ(TBS-Britannica) 出版。

手上這本光復版是「布萊梅的樂隊」和「怪物的三根毛髮」兩個故事合刊,黃得時(1909-1999)翻譯,所以黃得時當時已年過七十,從戰前中譯日、1960年代幫東方出版社翻譯、1970年代開始幫光復出版社翻譯,真是老當益壯。

封面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是四隻動物,就是布萊梅的樂隊;下部是巨人的祖母在拔他的頭髮。日文版也是同樣兩個故事,封面設計極為相似,上部一模一樣,下部則用了同故事的另一張圖。當然,光復版的封面也不是自己畫的,只是用了內文的另一張插圖。


光復版封面取自內頁插圖

1977年日文版本封面

因為這本日文是橫排,中文是直排,為了因應敘事順序,中日文版的部分插圖會呈現「鏡像」,左右顛倒。以下圖來說,日文版左先右後,左邊是「他們盼望有個孩子」,右圖則是「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嬰兒」;但中文版從右到左,所以只好左右對調,讓嬰兒出現在左頁。

後來這套書又流傳到大陸去,1987年文聯出版社直接用光復的版本,把正體字改簡體字,把30冊拆為60冊出版。但簡體字和日文一樣橫排,可能是編輯不夠細心,聽說出了一些圖文錯位的問題。1995年北京的海豚出版社也出了一次,跟日文版和光復版一樣,都是兩則童話一本,共30冊。2012年新世界出版社重出,特別聲明他們是根據義大利文版排版,不會再有圖文錯位的問題。其實他們大概不知道台灣光復版是從日文翻譯的。如果他們一開始就參考TBS-Britannica的日文版,那麼日文跟簡體字一樣都是橫排,就無需調整,根本不會有圖文錯位的問題了。


日文版橫排,左側是媳婦紡紗,右側是生了小孩,婆婆在紡紗。

中文版本直排,右頁是媳婦紡紗,左頁才生了小孩,換婆婆在旁紡紗

2015年6月2日 星期二

十五少年和帝國主義

台灣啟明書局的「十五小豪傑」,係根據梁啟超譯本改寫


1954年台灣啟明書局的「十五小豪傑」,署名「啟明編譯所」,其實是重印上海啟明1940年的「十五小豪傑」,施洛英編譯。施洛英即施瑛(1912-1986),字慎之,筆名有王慎之、許慎之等,是啟明編輯,改寫了多本世界名著,都是從現有譯本改的,像是茶花女、伊爾文見聞錄等。

這本啟明版的「十五小豪傑」,人名有「武安」、「吳登」、「杜凡」、「莫哥」,看來似乎就是根據梁啟超1902年的「十五小豪傑」改的,因為梁啟超的這幾個人名是「武安」、「俄登」、「杜番」、「莫科」。施瑛版似乎把這幾個人名改得更像中文的人名。而其實這幾個人名也不是梁啟超擬的,而是日譯者森田思軒擬的。森田思軒1896年翻譯「十五少年」時,還在明治時期,漢字用的多,這幾個人名全用漢字,梁啟超只是照抄而已。比較一下施瑛和梁啟超的譯本:

梁啟超:
忽然砰匍一聲響起來,只見一堆狂濤,好像座大山一般,打將過來。那舵輪把持不住,陡地扭轉,將四個孩子都擲向數步以外了。內中一個忙開口問道,「武安,這船身不要緊嗎?」

施瑛:
突然震天動地的一聲響,一堆狂濤,好像一座銀色的大山一樣,萬馬奔騰的像雪洛船撲過來。幾個孩子力小,把持不住舵輪,陡的扭轉,把四個孩子,向好幾步之外,直拋出去。有一個孩子忙開口問著:「武安,這船身可不要緊嗎?」

同樣是譯自森田思軒的章士佼譯本(1939),最後這句對話是譯作「武安,船沒有出毛病嗎?」而森田思軒的日文是:「武安、船には異狀なさや」。所以看起來施瑛的確是從梁啟超譯本改的。
施瑛的序寫得很有趣,似乎又贊成冒險精神,又怕鼓吹帝國主義:
「歐美列強,稱霸海外,窮野孤島,都有白種人的足跡。一方面果然是帝國主義思想驅使,一方面未嘗不是少年們受了冒險小說的鼓舞,壯志凌雲,都想在海外開闢新大陸。我們自然不希望中國也到海外去找殖民地,然而把這一類的小說,當作少年們振頑興懦的補劑,諒來教育家總是首肯的吧。翻譯本書的徵意,就在於此。」
原來十五小豪傑(十五小英雄、十五少年漂流記、兩年的假期)還跟帝國主義有關係啊!

梁啟超的「十五小豪傑」,譯自森田思軒「十五少年」

森田思軒的「十五少年」,譯自英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