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8日 星期六

日本時代說台語的旅蛙

大正六年(1917)的《語苑》有一篇可愛的台語故事,說北部有一隻青蛙想去南部玩,南部也有一隻青蛙想到北部玩,兩隻蛙相遇時,就說那我們一起去新高山(玉山)看看吧。兩隻蛙站起來暸望,但因為蛙眼看到的是背後而不是前面,所以北部蛙往南看卻看到北部,就說原來南部跟北部一樣啊;南部蛙也只看到南部,所以也很失望說,原來北部就跟南部一樣啊!其實這篇故事是改寫日本民話〈京の蛙と大阪の蛙〉:京都的青蛙想去大阪玩,大阪的青蛙想去京都玩,兩隻蛙在天王山相遇,站起來往前看,結果眼睛長在頭頂,所以都只看到自己的家鄉:


京都工坊「和銅寬」為這個故事做的青銅雕塑


古昔北部有一隻水蛙,想要來南部看光景。也南部亦有一隻水蛙,想要去北部看光景。各個平平起身。南部的水蛙來到新高山下,遇著北部的水蛙,即問:「水蛙兄水蛙兄,汝要何位去啊?」

北部的水蛙即應伊講:「我要來去南部看光景。抑汝要何位去啊?」

南部的水蛙即應伊講:「我亦是要來去北部看光景的。」

「嚄嚄如此。汝算是要去北部看光景,我算是要來去南部看光景。不如各個上來去新高山頂看咧就知。」

將如此二個𤆬上去,各個豎起來看。

南部的水蛙即講:「啊啊,北部的光景與南部的光景相同咧。」

抑北部的水蛙亦講:「啊啊,南部的光景亦是與北部的光景相同。」

彼是怎樣即講,南部及北部相同,抑北部及南部相同者,就是水蛙豎起來看,目睭后後面。所以南部的水蛙即講,北部的光景及南部相同。抑北部的水蛙即講,南部的光景亦是即北部相同的因端。所以即講二隻的憨水蛙嘮。


天王山變成新高山,好像對青蛙來說有點太高就是了。
這篇的作者署名「關帝廟支廳 方出」,大概是臺南人。

2021年8月18日 星期三

狐狸變成山狗--1896年的台語伊索寓言

1896年,《台南府城教會報》139 期刊登了一篇 Ti-hông tiⁿ-giân bi̍t-gí (提防甜言蜜語),還附上插圖,圖說是「烏鴉、山狗的圖」,圖裡的烏鴉叼著東西往下看,下面有一隻「山狗」(其實是狐狸)往上看。這個故事就是伊索寓言裡面的  “The Fox and the Crow”。可能因為台灣並沒有原生的狐狸,所以說故事的傳教士就用「山狗」來取代,非常符合翻譯的動態對等(dynamic equivalence) 原則。不過故事裡的這隻「台灣山狗」也太會唬爛了,居然對烏鴉說「你的毛好白好漂亮」,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烏鴉,山狗的圖

漢羅版本和全羅版本取自師大台文所的「台灣白話字文獻館」,謹此致謝。又,「台語文典藏資料庫(第二階段)」也有收錄此篇,內容一樣,但題名為「知防甜言蜜語」:

有一隻烏鴉得肉樹頂teh-beh 食,有一隻山狗看見,就走來樹腳pho͘-tháⁿ--伊,講:「Chēng我一生m̄-bat看見鳥ê毛親像烏鴉兄你chiah chiah suí,ê身軀亦不止整齊、標緻。今chiah-êkoh講,總--是你ê聲敢嶄然好聽,你ê聲若親像你ê身軀hiah suí,我扑算無半隻鳥敢佮你比。」Hit個烏鴉聽見伊ê甜言蜜語,腹肚內攏phū-phū滾,腳手ngia̍uh-ngia̍uh動,歡喜到擋bē-tiâu
若是teh想,這隻山狗敢會lî-lî-á僥疑我ê聲無到極好?想著哮͘伊聽,免得伊teh疑。抵仔開嘴teh哮,hit塊肉就ka-la̍uh Hit隻山狗咬hit塊肉做伊搖搖擺擺,直直khô直直去,chià沿路笑這個烏鴉耳孔輕,會褒唆--tit

右欄下方就是這篇故事


有趣的是,1912的《語苑》上也有一篇〈狐狸與烏鴉〉的台譯,譯者是諸井勝治。不過諸井的譯文相較之下就簡約許多了:http://tysharon.blogspot.com/2016/06/blog-post_2.html

一隻烏鴉,咬一塊肉來在樹頂裡,適想要食的時,狐狸就對樹腳開聲講,「汝不時都好聲音在唱歌,今仔日亦著唱一條來給我聽咧!」烏鴉被伊賞讚,歡喜到要死,頜管伸長大聲鴉々哮一下,就在銜彼塊肉,磅一下落々來下腳,狐狸就隨時咬彼塊肉,走到樹林內去。


這個故事的英譯版本,多半是描寫烏鴉咬著一塊起司(a piece of cheese),不知為何這兩個台譯版本都改成「肉」。也許台灣當時沒有什麼人知道起司吧?


2021年8月12日 星期四

神仙教母變祖媽:台語版灰姑娘

大正四年(1915年),台南的《台灣教會報》刊出下面這篇 Thô͘-thòaⁿ-á(塗炭仔),署名「編輯室」,可能是台灣最早出版的灰姑娘故事。不過白話字只有音標,頗似密碼,多謝台文學者把這篇作品轉寫為羅漢系統,我才有辦法看懂這篇神奇的作品。
1915年九月《台灣教會報》第366期
圖片來源:「台語文記憶」網站
   
   某國有兄弟兩人做朝內ê文官,兄哥有生一個查某子名叫寶善。到14歲父母攏過往,就hō͘ in叔chhōa去照顧。小弟也有生2個查某子,一個名叫寶珠,一個名叫寶玉。寶珠這時12歲,寶玉13歲, in老父這時身體致病,就辭官回家養病。
    In嬸真疼伊2個查某子,每日kan-ta顧梳妝。寶善每日料理煮食洗衣裳,也著揀塗炭,致到身軀常常有塗炭ê濫糝,煞kā伊叫做塗炭仔,總是hiah-ni̍h著磨也m̄-bat受氣,算是真好女德。對來in叔兜7年久,伊2個小妹妝thāⁿ súi-súi閒閒,伊攏m̄-bat khêng-hun ,家己逐日任職理家。

這個版本雖然以「某國」表示來源是外國故事,但「寶善」、「寶珠」、「寶玉」這三個姑娘的名字非常歸化。灰姑娘原來是被繼母虐待,這個故事改成嬸母;原來故事的兩個繼姐,改成堂妹。我其實還蠻欣賞這個改寫本的,因為原來的故事中,灰姑娘的爸爸還在,居然會坐視後妻和後妻帶來的女兒(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喔)苛待自己的親生女兒,我一直覺得不太合理。改成叔嬸堂妹虐待孤兒就比較合理了。

我是你ê祖媽知你ê艱苦,今你也thang去赴太子ê筵席
畫家:William Henry Margetson (1861-1940)



    這時抵著太子beh娶某,召通國ê 在室女,著來hō͘伊請。彼tia̍p in 2個小妹坐車beh去赴太子ê筵席,塗炭仔kā in嬸稟伊也愛去;in嬸佮伊2個小妹攏嫌伊講,你這個扮也敢thí 開嘴講beh去,真bē見笑咧!Hō͘ in嬸佮兩個小妹責備,面紅紅就koh入去塗炭間,目屎若落雨,總是m̄敢哮出聲。忽然有一張馬車坐一個真老ê婦仁人來,問寶善講,哮啥事?我是你ê祖媽知你ê艱苦,今你也thang去赴太子ê筵席。就將枴仔lo̍ah 寶善 ê身軀,即時變做穿真súi ê 絲綢,也用枴仔扑2塊石,即時變做一雙玉鞋,就吩咐伊講;「你去著m̄-thang 過12點轉來。」寶善拜謝祖媽坐車就去。總是彼時人攏已經teh lim 食啦!

      這段大致與原故事差不多:太子選妻,兩個堂妹都去,「塗炭仔」也想去,當然被拒絕。神奇的是神仙教母說:「我是你ê祖媽。」可能因為「祖媽」在現在口語已經變成豪氣自稱,忽然間覺得有點違和啊!原來的意思應該就是「阿祖」,曾祖母或高祖母吧!(我婆婆會說「查某阿祖」或「查某祖」。)所以這也是歸化手法:把神仙教母改為曾祖母。把玻璃鞋或金鞋改為玉鞋,也是歸化策略。但這個阿祖又坐馬車,又說12點前要回來,文化形象好像有點衝突。

    太子看見寶善喜出望外,本身提好物hō͘伊食。食半席了,看見teh-beh 12點,寶善就起身出去,真久攏無koh來。太子真憂悶,四界攏chhōe無,也m̄知伊ê姓名住址。後來看見桌腳一雙玉鞋,就將玉鞋差欽差去逐所在hō͘在室女ê查某囡仔穿,若穿抵好hit個就是太子妃,欽差領旨即時去。

    Hit-tia̍p寶善轉來到厝iáu-bōe 12 點,衣裳猶原變做佮舊時同, in嬸攏 m̄知伊去赴太子ê筵席。伊2個小妹到4點正轉來,就kā in娘講,今仔日看見一個真súi,比仙女贏過真濟。寶善tī塗炭間àⁿ頭出來看講,敢有親像我?寶珠、寶玉真受氣,責備伊講,你這個若鬼也teh bē見笑。煞無意無意koh kiu入塗炭間。

這段就是遇見太子、掉鞋、找人的過程。但原來故事是匆忙間掉了一隻鞋,這裡卻是好好的把一雙玉鞋放在桌下,根本就是信物來的吧!「塗炭仔」聽到堂妹議論看到美女,還探出頭來問說「像我嗎?」,實在蠻可愛的,但堂妹罵她bē見笑」忽然有種看台語連續劇典型惡女的感覺。    

出來一下穿抵抵合腳,欽差liâm-piⁿ 拜伊做小主母。
畫家:Jenny Nysrøm (1854-1946)


     隔日欽差來到in兜,叫若有在室女攏著來試穿玉鞋,穿若抵好,就是做太子妃。寶珠、寶玉看著玉鞋卡細,就tī內面斬一塊腳掌,緊緊將布紮好 ,就beh來穿。欽差看見講,M̄-thang扑濫糝玉鞋,因為你ê腳m̄是自然ê,猶teh流血咧。寶善tī內面也beh出來穿,in嬸佮寶珠、寶玉攏罵伊,你bē見笑也敢出去穿。欽差聽見講,M̄-thang分別súi-bái, kan-ta chhú穿會合腳,著來穿。出來一下穿抵抵合腳,欽差liâm-piⁿ 拜伊做小主母。

最後一段自然就是以鞋找人,大快人心。兩個妹妹腳太大,還「斬一塊腳掌」,血淋淋的,被欽差罵不要弄髒玉鞋。我一直覺得原來格林故事中一個剁腳跟,一個剁腳趾蠻血腥的,沒想到這個台版還剁腳掌!故事結束在欽差拜小主母,但畢竟是教會報,所以最後還加了一小段「教示」,硬是把格林童話和耶穌連在一起:

    頂面所記雖然是小說,iáu-kú有thang做咱ê教示。因為耶穌bat講,愛beh做大,著做人ê差用;又koh自高ê會降落做細。

這篇有趣的台版灰姑娘,可能是教會中的姑娘(傳教士)口述,由台籍人士執筆寫成的,也可能作為主日學的教材,應該是台灣最早出版的格林故事了。清末白話字的《天路歷程》、《安樂家》等宗教小說,都是由文言版或京話版再轉譯為白話字的,不免有些書面腔;這篇〈塗炭仔〉卻通篇非常口語,所以我猜是直接口述寫下的,比較不像是由其他書面文本轉譯的。藍字部分取自台灣文學館委託計劃「台語文數位典藏資料庫(第二階段)──台語文學線上博物館」,在台灣文學館「線上資料平台」也能找到。民報的「台語世界」還有錄音版可聽:https://www.peoplenews.tw/news/e5a6bfbf-74e8-4787-8c54-250a0c0ad6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