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31日 星期三

清朝的辛巴達


《航海述奇》這本書我找了很久,之前一直沒有找到。這本書跟另一本晚清的書同名:外交家張德彞也寫過《航海述奇》,網上大部分的資料都是張德彞的,一直找不到錢鍇這本。我在2020年發表〈擔了虛名的蘭氏:天方夜譚轉譯底本考(1900-1949)〉那篇論文時,只能在註腳寫:「此書未見,可能是譯自Scott本」。



既然找不到書,為何知道有這本書呢?那是因為顧燮光在1904年的《譯書經眼錄》裡有提到此書:「阿臘伯原本,英穀德譯,錢鍇重譯。...。是書凡八章,記黑廬臘希時代排倍特航海家新倍特七次航海遇險各事,事蹟離奇,譯筆雅馴,足可當述異記讀也。」穀德」可能是Jonathan Scott,所以也是從Galland法譯本轉譯。譯者是錢鍇,因為係轉譯,所以寫「重譯」,表示譯者並非從阿拉伯文直譯。最近因為新得了幾種天方夜譚版本,重新上網搜尋一輪,居然找到了!仔細一看來源,原來是2023年有人捐出掃描檔案,所以線上也可以看到了。



看起來顧燮光也沒把書抄好,明明是「英國史穀德譯」,漏了一個「史」字。內文36頁,就是辛巴達七次出海的故事。對照Scott英譯本的“The Story of Sinbad the voyager",看來是個相當忠實的譯本:
In the reign of the same caliph Haroun al Rusheed, whom I have already mentioned, there lived at Bagdad a poor porter called Hindbad. One day, when the weather was excessively hot, he was employed to carry a heavy burden from one end of the town to the other. Being much fatigued, and having still a great way to go, he came into a street where a refreshing breeze blew on his face, and the pavement was sprinkled with rose-water. As he could not desire a better place to rest and recruit himself, he took off his load and sat upon it, near a large mansion.
當黑廬臘希時代。排倍特之地。有肩夫歆倍特者。素窮困。一日天氣甚暖。負擔(??),路遙未得達。憊甚。經一處。見路人洒道。點埃不驚。徐覺柔風拂面。歆倍特流連其地之風景。心甚暢悅。即釋擔憩道左。仰首見有巨宅一所。

負擔下面有兩個字被「北京圖書館藏」的書擋到了,掃描檔看不出來是什麼字,可能要去北京看才知道了。「黑廬臘希」就是Haroun al Rusheed,是當時哈里發的名字;「排倍特」就是巴格達;「歆倍特」就是辛巴達了。不過這個故事,窮腳夫叫做Hinbad,航海致富的探險家叫Sinbad,兩人名字應該是同音,也有的譯本就寫做「兩個辛巴達」。《航海述奇》很聰明地把腳夫叫做「歆倍特」,探險家叫做「新倍特」,同音不同字,既能分辨,又能保留原作一點點的差異。這故事是說腳夫在有錢人家門口抱怨命運不公,有錢人(辛巴達)就請他進去坐,聽他講自己出生入死的出海探險故事。故事連講了好幾天,最後腳夫承認主人這麼勇敢搏命,理應得財富如此云云。



這本書是光緒29年(1903)發行,不知為何在日本印刷。當時其他的天方夜譚故事都還只是在報刊連載,所以這本是最早的單行本。曾有中國的文章說這本或許是從日文轉譯,但我找了日本的譯本,都晚於此書,所以應該是從英文翻譯的。

雖然寫論文時沒看到這本,但還好結論還是一樣:這本也還是從Galland法譯本傳下來的一脈,蘭氏(Edward Lane) 仍是擔了虛名,到現在也沒有看到哪一本是從他的譯本轉譯。

2024年1月27日 星期六

從文言譯白話的天方夜譚

剛拿到1936年中西書局這本《天方夜譚》時,因為只有薄薄150頁左右,心想八成又是Houghton Mifflin公司那本青少年簡易版本的譯本。沒想到一翻開目錄,竟然全是商務出版社奚若譯本的篇目,與青少年選本大不相同。心裏一驚,想說難道是奚若版本的選本嗎?但一看內文,又是白話的。趕快翻出奚若版來對照,真相大白:原來是選了幾篇奚若的故事,從文言翻譯成白話。

1936年上海大通圖書社(中西書局)出版


目次篇名與奚若版全同



例如第一篇〈雞談〉,中西書局版是這樣開頭的:
古時有一個商人,以畜牧為業,積財甚巨。他有一種特技,能通獸語。鄉人問他獸說什麼?他卻不肯告人,以為告則不祥,且有生命之憂。
奚若版的〈雞談〉則是:
昔有賈者,事畜牧致富,能通獸語。人詰獸何言,則結舌密不道,以道則不利,且死。

第一篇〈雞談〉是從奚若文言版翻譯成白話



奚若的〈雞談〉



「雞談」其實是王妃入宮前,她的宰相爸爸說的故事,目的在勸女兒別做傻事。爸爸的故事說,有一天牛跟驢子抱怨,整天都在做苦工,驢子就教牛說那是因為你百依百順,所以被主人欺負。你明天不要就範就好了。所以第二天牛就發脾氣不肯上軛,還用角傷人。主人因通獸語,知道是驢子在教唆,所以就把驢子上軛,逼驢子去耕田,驢子差點累死。所以宰相爸爸跟女兒說,妳別自以為聰明,到頭來也跟驢子一樣害到自己。
故事的前半到此,還沒有出現雞,為什麼題目叫做「雞談」?因為聽到這裡,女兒仍堅持要入宮,爸爸又講後半:
當晚牛假意安慰驢子,結果驢子說,你別做夢了,你再繼續罷工下去,主人就會把你宰來吃了,牛聽了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商人聽了他們的對話吃吃而笑,他太太問他笑什麼,他不肯說,怕洩露天機自己會死。結果夫妻開始吵架,最後太太氣到要自殺,子女親族哭成一團。商人不知所措時,聽到家犬和公雞在討論此事,公雞就說,被太太挾制也太好笑了,像我有五十隻母雞,哪一隻敢這樣驕縱!打一頓就好了。商人聽了雞的話,果然把老婆打了一頓,從此老婆就乖乖聽話了。
宰相的意思是威脅女兒,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汝固執若是,是使我必以賈人之所以治妻者治汝也),威脅要打女兒一頓了。但女兒不為所動,仍堅持入宮,然後才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但白話版刪掉父女對話,直接把前後兩段故事連在一起,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這個故事也沒有後面王妃講的故事好,獨立來看似乎可以不必選吧。
話說回來,我們從小國文課就常常考文言翻白話,但常常大家翻譯以後韻味盡失。這本陳鐸的白話翻譯倒是不錯。
此書完整傳播途徑:
Galland法譯本(1704)--Forster英譯本(1802)--奚若譯本(1903)--陳鐸白話譯本(1936)

2024年1月18日 星期四

此康德非彼康德

期末有陸生要回家過年,託她買了幾本孔網的書,這幾天收到了,十分興奮。第一本拿出來細看的就是這本《天方夜譚》,因為出版年是很奇特的「康德九年」!這中文書跟康德有什麼關係?

原來康德九年(1941)是溥儀的年號,據說康德二字,取自康熙和德宗(光緒帝)。也就是說,這本書是在滿州國出版的。滿洲國的書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趕快翻開來看看。

黃風譯《天方夜譚》封面

版權頁:康德九年發行,印刷地點是新京



一看目錄,就知道底本是1897 年波士頓 Houghton Mifflin 公司出版的 Stories From the Arabian Nights。這是一個改寫給青少年的簡易版本,沒有署名英譯者,所以我叫它 H.M.本。這個版本改寫自Scott譯本,而Scott譯本又是從Galland法譯本譯出,所以是Galland一脈相承的徒子徒孫。H.M.本從1928年包天笑譯本開始,就很受歡迎,我已見過五種中譯本。難道這本「黃風」的譯本會是第六種嗎?

看目錄頁就知道出自H.M.簡易本



可惜不是。我才看了幾段,看到「西哈薩德的勇敢和她的美色,是一般的卓絕」,我就猜到是抄啟明何澄波的版本了。趕快去書架上找出我的啟明版對照,果然一字不變,連阿拉丁裡面超級歸化的那句「萬歲容禀,臣兒雖然十分願意早迎公主鑾駕,可是臣卻不敢草率從事」也一模一樣,看來這個「黃風」也是假名。何澄波譯本是1939年在上海出版的,賣得很好,1941年就在新京(今天的長春)被改名盜印了。畢竟滿洲國八成人口都是漢人,也要看中文書的吧!

1959年台灣啟明版,譯者署名「啟明書局編譯所」,其實就是1939年上海啟明的何澄波版本


不過我在論文〈擔了虛名的蘭氏:《天方夜譚》轉譯底本考(1900 - 1949)〉中說過,何澄波是「抄襲/編輯」1934年彭兆良版本的,如前面那句阿拉丁的話,彭兆良寫的是「萬歲容禀,臣兒雖然願早迎公主鑾駕,以了夙心,可是臣卻是不敢草率」。何澄波只是把比較困難的「以了夙心」刪掉,稍微改了幾個字而已。其實一比較就知道,彭兆良的文字比較好,「不敢草率」比「不敢草率從事」好多了吧!「從事」真是畫蛇添足。可惜大家抄的都是何澄波,台灣啟明也是用何澄波,香港2019年復刻的「希見民國漢譯本」也是何澄波,這位滿洲國「黃風」先生也抄何澄波,真替彭兆良不值!

所以這本康德九年出版的《天方夜譚》,完整的傳播路徑是:
Galland(法文本)--Scott(英譯本)-- H.M.(英文改寫本)-- 彭兆良(中譯本)-- 何澄波(編輯?)--黃風(抄襲)

附上〈擔了虛名的蘭氏:《天方夜譚》轉譯底本考(1900 - 1949)〉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