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1日 星期日

轉譯自日文版的林格倫:金髮小淘氣

1982年李映萩翻譯的《金髮小淘氣》

1982年,國語日報社出版了李映萩翻譯的《金髮小淘氣》,譯自瑞典作家林格倫(Astrid Lindgren, 1907-2002) 的 Emil 系列。林格倫的作品在1980年代初期引進台灣,嶺月和林鍾隆都是轉譯自日文譯本:

1980: 嶺月譯《少年偵探》;譯自尾崎義《名探偵カッレくん》(1957)
1980: 嶺月譯《目擊者》;譯自尾崎義《カッレくんの冒険》(1958)
1980: 嶺月譯《間諜團》:譯自尾崎義名探偵カッレとスパイ団》(1960)
1981: 嶺月譯《誰來要我》:譯自尾崎義《さすらいの孤児ラスムス》(1960)
1981: 嶺月譯《小女超人》:譯自大塚勇三《長くつ下のピッピ》(1964)
1982: 嶺月譯《小子立大功》:譯自尾崎義《ラスムスくん英雄になる》(1965)
1984: 林鍾隆譯《白馬王子米歐》:譯自大塚勇三的《ミオよ わたしのミオ》(1967)

從時間與譯者背景判斷,這冊《金髮小淘氣》很可能也是從日譯本轉譯的。從插圖看不出來,因爲國語日報版採用原繪圖者 Bjorn Berg的插圖,日文版也是。最後是從譯者序中看出端倪。譯者介紹原作時說:

「愛彌兒叢書」是林葛琳女士的後期作品,共三冊,第一冊是「愛彌兒與小偷」,一九六三年出版;第二冊是「愛彌兒與捕鼠器」,一九六六年出版;第三冊是「愛彌兒與六十隻螫蝦」,一九七O年出版。

但事實上,這三冊書名都不是瑞典文書名的直譯,而是日譯本的書名。

第一冊原作書名為 Emil i Lönneberga (住在梁耐堡的愛彌兒),並不是「愛彌兒與小偷」。此書名譯自尾崎義的譯本《エーミールと大どろぼう》。

第二冊原作書名為 Nya hyss av Emil i Lönneberga (愛彌兒的新家),並不是「愛彌兒與補鼠器」。此書名譯自尾崎義的譯本《エーミールとねずみとり》。

第三冊原作書名為 Än lever Emil i Lönneberga(還在梁耐堡),也不是「愛彌兒與六十隻螫蝦」,此書名譯自小野寺百合子的譯本《エーミールと六十ぴきのざりがに》。

至於為什麼第三冊換譯者了呢?那是因為尾歧義在1969年過世,當時第三冊的原作還沒出版,所以他只譯了前兩冊。他原來取的書名是《 いたずらっ子エーミール》(被寵壞的愛彌兒),後來講談社在1972年把三冊書名統一為「エーミールと...」。從李映萩的前言看來,他採用的底本是1972年尾崎義過世後的版本。

尾崎義翻譯的前兩冊(1972)


李映萩在前言中說,《金髮小淘氣》譯出的是第一冊和第二冊。《金髮小淘氣》共六章:

一、愛彌兒把頭伸進瓷鍋裡

二、愛彌兒把妹妹吊在空中

三、愛彌兒抓小偷

(以上為第一冊情節)

四、愛彌兒捉老鼠

五、愛彌兒騎馬進入宴會場

六、愛彌兒送禮物給老年人

(以上為第二冊情節)


愛彌兒非常淘氣,每天惹麻煩。可以看出日文版書名都是取自其中的一個情節:第一冊就是取自抓小偷的情節,第二冊則取自捉老鼠(結果害爸爸被鼠鼠器夾傷腳指頭)的情節。

結論:1980年代台灣有一陣林格倫風潮,其中至少八本轉譯自日文版。台灣的譯者有嶺月、李映萩和林鍾隆,三位都出生於日治時期,受過日本小學教育;日譯者以外交官尾崎義最為重要,譯出其中七本(中文六本,日文七本);其次是大塚勇三,譯出兩本。





2024年4月12日 星期五

大地:美國作家寫的中國故事,再由日文翻譯成中文

美國作家賽珍珠(Pearl S. Buck) 的代表作The Good Earth (一般譯為《大地》,伍蠡甫譯為《福地》)1932 獲得普立茲獎,賽珍珠又在1938年獲諾貝爾獎,把賽珍珠的名聲推到高峰。但這部由美國作家描寫中國農民的小說,中國讀者的反應卻有點尷尬,畢竟裡面寫的就是中國「荒災的頻仍、農民知識的淺陋、男子的貪鄙吝嗇、女子的卑抑、兵匪共產的威脅、不可勝數的水深火熱」( 伍蠡甫語),難道中國作家寫不出來嗎?伍蠡甫也懷疑作者「有否抱著白色優越的心理」來寫這部小說。另一位譯者由稚吾也說,「平心而論,像這樣一部作品,在純藝術的觀點上,不應當能博得這樣的虛名。」但因為在美國暢銷,還是在1930年代出了好幾個中文譯本,包括伍蠡甫的《福地》和由稚吾的《大地》(啟明,1936)。其中由稚吾的譯本在台灣影響最大,各種未署名或署假名的版本大多是由稚吾本,包括遠景、書華等流通很廣的主流版本。

1982年,東方出版社也出版了一本《大地》,沒有署名譯者。1990年東方大改版之後,署名「林德娜」改寫,每章都加了章名,插圖也全部重繪。雖然東方這套世界少年文學早期大多由日文版轉譯,但《大地》的原作是英文(而不是譯者比較難找的其他歐洲語言),從英文改寫也不無可能。所以我原先也沒有認定這本一定是從日文轉譯的。只是我在日本的圖書館裡找其他童書的日文來源時,倒真的以圖破案,找到《大地》的日文源頭。所以,台灣的小讀者讀到的王龍和阿蘭,其實還經過日本譯者的改寫。美國作家以英文寫的中國故事,先譯成日文,再譯成中文,真是兜了一大圈。

1982年東方出版社的《大地》,沒有署名譯者


東方版的封面取自這張插圖,繪者為齋藤壽夫,1975年集英社版


1975年小尾芙佐譯的《大地》,集英社出版


《大地》的故事平鋪直敘:從王龍娶阿蘭的那天清晨開始敘述,如何去黃家領丫頭、生了兒子、買了黃家的地、飢荒、生了智能不足的女兒、到後來王龍致富、納妾、兒子們的發展等等。沒有什麼勇敢、機智的冒險,也沒有什麼理想(除了一直要買土地的執念)、沒有愛情(只有肉慾)、也沒有感人的親子關係,好像對小孩子沒什麼吸引力吧。但或許是「諾貝爾獎」和「賽珍珠」的名號,居然也出了兒童版。

到底兒童版會改些什麼呢?舉例來說,原作裡王龍的爸爸跟他說,窮人娶老婆當娶大戶人家的丫頭(不要嫁妝),又不要漂亮的,因為“Who has heard of a pretty slave who was virgin in a wealthy house?" (伍蠡甫譯:「臉子好點的卻又要不得,因為早早受了少爺們的糟蹋。」)這句在兒童版就刪掉了,只說「漂亮的女人只知道如何打扮自己,像我們這樣的莊稼人,並不需要這樣的女人」。看來少爺們會糟蹋漂亮丫頭這件事,雖然很普遍(從金瓶梅、紅樓夢到京華煙雲都有),但畢竟兒童不宜,還是得刪掉。

又,雖然內文強調阿蘭不美,但到了日本插畫家筆下,其實還是蠻美的。


日本畫家筆下的阿蘭其實還蠻美的,王龍也頗為健壯

  

東方版也採用了這張圖,但改為黑白的

在人物介紹中,也有幾個奇特的地方。一個是說王龍「以田事為樂」。王龍是貧農,種田是不得已的吧!如果沒有選擇,還能說「以XX為樂」嗎?另一個地方是說他在成為大地主之後,「雖然有一段期間曾誤入歧途」,這句話也有點好笑。誤入歧途?是說他沈迷於女色,娶了小老婆的事嗎?這可以用「誤入歧途」來解釋嗎?看起來主角光環還是有點沈重啊,改寫者努力幫他說好話,既「以田事為樂」,又「始終沒有忘記對大地的熱愛」。






結論:東方出版社林德娜改寫的《大地》,其實並不是從英文翻譯的,而是譯自小尾芙佐的日文版。更有趣的是,東方版還有簡體字版,201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向東方購買了版權,出了簡體字版,改寫者照樣署名林德娜。所以這個中國的故事,先是透過美國作家賽珍珠、再經過日本譯者小尾芙佐和台灣譯者林德娜,才呈現在中國讀者的眼前。

2024年4月5日 星期五

真假王子?林鍾隆的《白馬王子米歐》

 

1984年水牛出版社的《白馬王子米歐》

瑞典作家林格倫(Astrid Lindgren)自從1980年嶺月引進之後,陸續也有其他譯者翻譯她的作品,但也跟嶺月一樣,都是透過日譯本轉譯。這本1984年水牛出版社的《白馬王子米歐》,譯者是詩人林鍾隆(1930-2008),受過日本教育,合理推測應該也是由日譯本轉譯。但是從哪一本呢?

1958年講談社的《白馬の王子ミオ》

我最早的猜測是山室靜翻譯的《白馬の王子ミオ》,1958年講談社出版,收錄在「現代兒童名作全集」。因為書名一致,而且瑞典文書名 Mio, min Mio 或英文書名Mio, my Son,都沒有提到白馬王子。日文版12章,中文版也是12章。

但找到書後,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像是第六章章名是「黑暗的森林」,日文版卻是「むかしむかし、ひとりの王子が」(從前從前有一個王子),差異很大。不過最大的疑慮是插圖不太像。按照當時台灣由日譯本轉譯的習慣,通常插圖都會沿用日文版的圖。也許彩色改成黑白、筆觸比較粗糙、背景刪掉一些、甚至兩張圖併成一張都有,但基本上可以看出出自同一張圖。《白馬の王子ミオ》跟《白馬王子米歐》卻不是這樣,而是構圖不同。譬如說,第五章《到傍晚就會說話的井》,水牛版的圖是七個小孩坐在井邊,但講談社的圖卻只有五個孩子,構圖也不太一樣。

水牛版的插圖有七個孩子坐在井邊

講談社版的圖只有五個孩子

幾乎每張插圖都有這種感覺,有點像又不太一樣。老太太的姿勢、馬的樣子都有點不同。難道是台灣找人重畫?但水牛版沒有註明繪者,畫的又太好,簡直超越講談社。十分不解,就暫時沒有繼續查。直到最近重新整理林格倫作品時,看到2009年陳靜芳譯的《米歐王子》(天下),才赫然發現水牛版的插圖是原作插圖,即Ilon Wikland所繪,反而講談社的是仿畫,繪者是松田穰。至於五個孩子和七個孩子,是因為主角米歐和他的朋友來此,看到五個孩子在井邊,就跟他們一起玩;所以五個孩子是住在這裡的,七個孩子是加了米歐和他的朋友。兩張畫都有道理。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難道水牛的編輯會捨講談社的插畫,而直接去翻印瑞典原作的插畫嗎?好像也不太可能。所以我又搜尋了比較新的版本,發現岩波書店在1967年出版了大塚勇三譯的《ミオよ わたしのミオ》,封面用的就是瑞典原作繪圖。

1967年大塚勇三譯本(岩波)

1954年瑞典文原作封面(取自wikipedia)

昨天大塚勇三譯本到手,果然解決了所有疑慮。中日文版插圖都用原圖,所以都一樣(除了中文版的封面是仿畫,還把兩個男孩改成一個);第六章標題大塚版是「王子は暗い森をとおっていく」(王子通過了黑暗的森林),也解決了為何中文版譯為「黑暗的森林」。而中文版正文前的《「白馬王子米歐」簡介》,經過比對,也是節譯自大塚勇三的譯者後記。

岩波版的插圖是原圖:七個孩子在井邊


結論:林鍾隆的版本譯自1967年大塚勇三的《ミオよ わたしのミオ》,而不是1958年山室靜的《白馬の王子ミオ》。1958年講談社版本也有瑞典文版權,但也許講談社沒有買插畫版權,所以找了插畫家重繪?中文版用了講談社書名,封面也重繪,但從內文來看,還是譯自岩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