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4日 星期五

梅岡城故事與白色恐怖

“The one thing that doesn't abide by majority rule is a person's conscience.” 
― Harper Lee, To Kill a Mockingbird

「人的良知是不可以受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律約束的。」 
(耿邇譯)


To Kill a Mockingbird 在1960年出版,立即暢銷,1961年獲得普立茲獎。聯合報副刊隨即開始連載,當時聯副主編是林海音,譯者是耿邇,1963年學生書局出版單行本。耿邇本名唐達聰(1925- ),湖南長沙人,浙江大學畢業,來台擔任記者。1950年因涉入共諜案,在綠島服刑十年。出獄後在聯合報工作,成為知名報人,也接手過綠島難友的《王子》半月刊。後來赴美,在聯合報系的世界日報任職,退休後住在美國。妻子是翻譯兒童文學的知名譯者趙堡。

1963年學生書局單行本,封面設計是葉英晉

這個故事發生在美國南方,但除了著名的審判案之外,其實其他人物、小鎮生活也都寫得很好,敘事者是個像小男生的女孩,我覺得她跟一年級老師衝突的那段也寫的很好。耿邇沒有直譯書名「殺死一隻反舌鳥」,而另取了書名《梅岡城故事》,成為台灣的主流書名。但大陸譯本就有《槍打反舌鳥》、《殺死一只反舌鳥》、《殺死一隻知更鳥》等等譯法,皆與鳥有關。其實這本小說情節跟書名沒有太大關係,只是一個比喻,而且中文讀者也不太熟悉反舌鳥這種鳥類(在《飢餓遊戲》之後當然另當別論),我覺得《梅岡城故事》是個很聰明的譯法。

1960年代,翻譯小說的人名系統相當歸化,跟《飄》頗為類似。主角馮家有爸爸馮亞惕、哥哥馮勤模、妹妹馮思葛(敘事者),老家在馮家埠,家裡還有個燒飯的高婆。城裡有芮家、哈家、艾家、康家。黑人跟白人說話時會用「您哪」結尾,以示恭敬。譯筆靈活順暢,很是好看:

梅岡是一座古城,而且在我初次知道它時,它已是老朽不堪了。下雨的天氣,街道都成了紅色的水坑;草長在人行道上,縣衙門坍陷在廣場裡。不曉得是什麼緣故,那時天也比較熱,一條黑狗受不了夏季白天的苦;幾隻套在車上的瘦騾子,在廣場上橡樹的不透氣的蔭影下招蒼蠅。

這個譯本後來遠流曾經重出,人名改用現在的規範,哥哥叫杰姆・芬鵸,妹妹叫思葛・芬鵸,廚娘高婆改叫卡布妮亞;縣衙門改為郡政府。 譯者改署名「商辛」,但簡介寫「 1925年生,資深報人、譯者,目前旅居美國」,當然還是耿邇(唐達聰)。他還有另一個筆名「耕耳」,譯過一本《寓言新編》,1961年台南經緯書局出版,是美國幽默作家James Thurber寫的一些動物寓言。

1961年經緯書局出版

2018年8月22日 星期三

未經奉准不得翻印的兵法書

「今日所宣讀的「戰爭原理」的本文,因為譯者不是軍人,所以有許多不是依照軍語來譯的。而且都是直譯的多,因之文句不易了解之處就亦不少。譬如譯文中所用「戰鬥序列」這個名詞,依照原文的意思,有許多地方應譯為「戰鬥部署」纔對。又如譯文中有「山邊」這個名詞,在軍語上講,應該譯作「稜線」。諸如此類與原文差異的地方很多,現在我已將其中最難解之處加以修正,可使讀者對本書更能領悟,有所補益。」
——中華民國四十年七月九日對圓山軍官訓練團講——
1956年國防部出版的《戰爭原理》


1956年國防部出版的《戰爭原理》,初譯是陶希聖和杜衡,重校是張柏亭和吳炳鍾,來頭頗為不小。一翻開就是「總統訓詞」,蔣中正先回憶自己在日本讀書時看過《戰爭論》,還圈點多次,可惜作戰時遺失。後來命人從英譯本重譯,民國四十年在台重印《克勞塞維茨戰爭原理》,作為實踐學社(革命實踐研究院)的教材,並且「經我親加校訂」。難怪這本書不但是非賣品(沒有定價),而且還有「未經奉准 不得翻印」八個大字,只有自己人才能研讀兵書就是了。

版權頁有「未經奉准 不得翻印」字樣

《戰爭原理》和《戰爭論》兩書的作者是十九世紀德國將軍克勞塞維茨(Carl Von Clausewitz),他曾為普魯士太子進講兵法。《戰爭原理》是一小本,《戰爭論》則是十冊巨著。《戰爭論》在二十世紀初引進日本,也在清末就根據日譯本引進中國。但台灣這套是從英譯本轉譯的。主譯者陶希聖的譯者序寫於1945年四月,二戰都還沒結束,應該在重慶吧。


陶序中說明這本小書是他和杜衡就兩個英譯本對勘譯出,並感謝葉公超從倫敦寄英譯本給他。由於陶希聖和杜衡都不是軍人,所以蔣中正批評的應該就是他們倆。陶希聖日記也有提到當日宣讀《戰爭原理》一事,並記載孫立人將軍跟他索取英譯本。大概是因為譯文被抱怨了,孫立人就叫英文很強的秘書吳炳鍾去幫忙看看,又找了張柏亭將軍一起參詳,所以小小一本書,掛了四位譯者的名字。張柏亭也奉命譯了部分的《戰爭論》,序中有說明根據馬辻健之助的日譯本和另一本英譯本。張柏亭的《戰爭論》沒譯完,後面是鈕先鍾譯的。鈕先鍾多年後重出《戰爭論》,就把張柏亭根據日譯本翻譯的前半拿掉,改從英譯本重譯。
這本《戰爭原理》是精裝的,開本很小,只比iPhone大一點,大概比較便於隨身攜帶研讀。印刷頗為精緻,每頁有圈點,上面還有重點提示,頗像參考書;還有拉出來的彩色摺頁圖(腓特列大王之斜行隊形)。1978年鈕先鍾的軍事譯粹社重印此書,就粗糙許多,不但錯別字很多(如「殿下」只剩下一個「殿」、「腐儒」寫成「腐偶」等),隊形圖也改為單色印刷,也不用費工的摺頁了,改為一頁印一個隊形就好。1978年這本是有定價的(三十元),大概是成本考量吧。
內文有圈點,上面有重點整理



可拉出摺頁的彩色插圖
1978年軍事譯粹社重出,沒有署譯者名,略有修改,錯字不少


四位譯者簡介:
1.陶希聖(1899-1988),湖北人,大學教授,蔣中正的文膽。
2.杜衡,本名戴克崇(1907-1964),浙江人,作家,來台後曾任徵信新聞社(中國時報)主筆。
3.張柏亭(1910-1985),上海人,少年從軍,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打過淞滬會戰,來台後擔任32師師長。
4.吳炳鍾(1923-2003),生於北平,來台後曾任孫立人的英文秘書,後來成為著名的英語教學專家,編無敵電子字典,終老於美國。

1956年的《戰爭論》前半是張柏亭從日文譯的,後半是鈕先鍾從英文譯的。
1980年,鈕先鍾全部從英文重譯,由軍事譯粹社出版。


1945年商務版本,由黃煥文翻譯。這個譯本還有台灣商務版。

只准自己人看的三姊妹


這本《三姊妹》劇本,是1964年政工幹校譯印的復興崗翻譯叢書,沒有作者,沒有譯者,沒有簡介,一翻開就是人物、地點、第一幕,封底印著「非賣品」三個大字。

1964年政工幹校出版的《三姐妹》,無作者、無譯者、無介紹

版權頁上有「非賣品」字樣

還好這是名劇,《三姊妹》當然是契訶夫的,倒不難查,很快就找到譯者是曹靖華。只是為什麼這本是非賣品呢?原來這本根本就是禁書!《查禁圖書目錄》裡「違反戒嚴法」的三字部,就有登錄這本曹靖華翻譯的《三姊妹》,在1952年被查禁,理由是「為匪宣傳」。所以政府查禁沒收以後,自己拿來翻印,給自己的學生讀就沒關係?自己排演給自己人看?
這本1946年版本,原為廣州教會學校協和女中的藏書。
曹靖華譯的《三姊妹》,文化生活出版社

曹靖華的《三姊妹》在1952年因「為匪宣傳」而被禁

曹靖華(1897-1987),河南人,1920年開始學俄文,還到莫斯科留學,後來也在莫斯科東方大學任教了好幾年。所以他的譯本是從俄文直譯的。因為他是共產黨員,又是全國政協委員,所以看到他的名字就是「為匪宣傳」吧!他被禁的譯作至少有五種,包括托爾斯泰的《致青年作家及其他》。
文化生活版本的第一幕


政工幹校版本的第一幕

但其實復興崗翻印的劇本還不少,從1966年到1968年又出了一大套「西洋名劇選集」,至少八冊,每冊三個劇本,都一樣沒有作者、沒有譯者、沒有介紹,都是非賣品。跟中國的「內部參考」意思差不多,都是只准自己人看。不過中國的「內部參考」是新譯,包括美國的《海鷗喬納森・利文斯頓》(就是我們的《天地一沙鷗》)、《愛情故事》(台灣譯《愛的故事》)、《麥田裡的守望者》(麥田捕手)等等,台灣卻都是拿現成的中國譯本,把人家名字塗掉就可以用了,更加方便。

2018年8月21日 星期二

土耳其喜糖和芝麻糖

提到納尼亞傳奇,現在大家都會想到迪士尼的電影畫面。但在迪士尼電影出現之前,有頗長一段時間,我跟人提起「有個小女孩,發現掛大衣的衣櫥後面有個世界」的故事時,幾乎沒有人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小時候看的版本是嚴友梅譯的《魔衣櫥》,1974年國語日報出版。嚴友梅(1925-2007)是兒童文學作家,這個版本非常流暢。不過網路上很多人記得的是1979年長橋版的《獅子、女巫與衣櫥》,由劉道麗翻譯。有些網路資訊以長橋版為台灣的第一個譯本,其實是錯誤的,國語日報版才是台灣第一個譯本。香港基督教文藝更早,在1965年就有譯本《獅王、女巫、衣櫥》(王文恕譯)。

1974年國語日報社版,嚴友梅翻譯。封面與英文版相同。

英文版封面

嚴友梅的譯本很有說故事的感覺:
「從前有四個孩子,名字叫做小皮、素珊、愛德、小露。他們本來是住在英國的首都倫敦市內,可是因為當時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倫敦經常遭受敵機的空襲,所以他們就被送到鄉下去,住在一個老教授的家裡。這個故事所講的,就是他們離開倫敦以後,住在老教授家裡的時候所發生的事。老教授的家是在鄉下很偏僻的地方,離那兒最近的火車站足有十里,到最近的郵局發信也要走二里路。」
相較之下,劉道麗譯本就比較像一般的翻譯小說:
「這個故事發生在二次世界大戰,倫敦被轟炸,四個孩子被遣散到鄉下避難。他們住到一位老教授家中,地點在全國正中央,距離最近的火車站十英哩,最近的郵局兩英哩。」
ONCE there were four children whose names were Peter, Susan, Edmund and Lucy. This story is about something that happened to them when they were sent away from London during the war because of the air-raids. They were sent to the house of an old Professor who lived 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 ten miles from the nearest railway station and two miles from the nearest post office.

1979年長橋版,劉道麗翻譯。


如果要唸給小孩聽,或是錄成有聲書,我覺得嚴友梅的譯本要好很多。 標題也比較有故事性:《魔衣櫥》簡潔有力,比《獅子、女巫與衣櫥》好記。嚴版第一章叫做「小露走進衣櫥」,很有愛麗思掉下兔子洞的感覺,劉版第一章叫做「魔術衣櫥」,好像衣櫥會變魔術?有點怪。第二章嚴版叫做「衣櫥裡的世界」,劉版叫做「露西的發現」,也是高下立判,可以看出劉版依英文直譯(What Lucy Found There),而沒有考慮到故事性。劉版的錯誤也頗多,有網友指出第九章的嚴重錯誤:
「愛德蒙真的變壞了,他現在甚至希望他的兄弟姐妹都變成石頭。他一心只想吃芝麻糖...」
You mustn't think that even now Edmund was quite so bad that he actually wanted his brother and sisters to be turned into stone. He did want Turkish Delight...
這個翻譯錯誤的確是硬傷。嚴友梅的譯本不但是對的,而且語氣掌握極佳:
「你讀到這兒,也許會以為愛德真的很壞,想要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其實他要到女巫那兒去,並不是他壞得要害自己的兄弟姐妹變成石頭,他只不過是想吃土耳其糖...」
Turkish Delight

最後附上一張Turkish Delight的照片(取自網路)。以往沒有Google的時代,食物的翻譯非常麻煩。嚴友梅翻譯成「土耳其喜糖」或「土耳其糖」,是個聰明的作法,反正當時也沒有誰吃過。劉道麗一般比較直譯,這裡卻翻譯成「芝麻糖」,反而壞事。這就是畫鬼容易畫人難的道理:大家都吃過芝麻糖,但沒吃過什麼土耳其喜糖,所以這時還是保留神秘感,任人想像才是上策。我前幾年第一次吃到Turkish Delight時,大為吃驚:我覺得非常甜,又太軟,沒什麼口感,真不知道為什麼愛德蒙會這麼喜歡?

2018年8月15日 星期三

「學友」也靠講談社

前陣子在舊書店看到一本1954年的《學友》雜誌,好奇拿來翻翻,結果看到「基度山伯爵」的插圖,立刻買下回家比對:果然我沒記錯,這張圖出自講談社的《嚴窟王》。比對了文字段落,確認文字也是譯自這本野村愛正翻譯的《嚴窟王》。

民國四十三年二月出版的「學友」


連載中的「基督山伯爵」

這篇「基度山伯爵」是連載的,這期(第七期)刊了兩章,即第九章「一個遭難船的水手」和第十章「基度山島」,譯自這本《嚴窟王》的第九章「難破船の乘組員」和「モンテ.クリスト島」。故事敘述主角鄧特斯偽裝屍體被裝在麻袋裡扔進海中之後,在暴風雨中被一艘走私船救起,假稱自己是沈船的船員,在船上工作了幾個月,然後在基度山島假裝受傷,支開夥伴去挖寶。

學友內文譯自1950年講談社出版的《巖窟王》,野村愛正翻譯

剛上船的時候,船員看他長髮披肩又一絲不掛,問起緣故。鄧特斯說「我曾到諾特爾大姆神廟(是巴黎的一個著名的廟宇)去許過願,決意十年不剃頭髮和鬍子,今天正是滿願的日子,」...這是什麼奇怪的廟?對了一下日文版,原來是ノートルダム(Notre Dame),巴黎聖母院是也。

鄧特斯剛被救上船的情景
講談社版本的插圖,線條分明

1954年的《學友》並沒有逐字注音,只在難字旁邊注音,跟早期的《東方少年》一樣。有些詞彙流露出日本味,像是「遭難船」(沈船?遇難的船?)、「加緊了速力」(加快速度?)、「海賊」(海盜?),也混入了台語詞「還不轉回來」(還不回來?),有一種混搭的趣味。

鄧特斯挖到寶藏

講談社版插圖

不少研究者都知道《東方少年》和《學友》這兩本1950年代的民間兒童雜誌(其他雜誌都有官方資助),有濃厚的日本味,但都沒法指出來源。要能確切指出哪一篇從哪一本日文譯本轉譯過來,還是要靠點運氣。像這篇「基度山伯爵」,就是從插圖找到線索的,真是名副其實的按圖索驥。

2018年8月13日 星期一

小熊維尼是男生還是女生?

日前迪士尼新片《摯友維尼》(Christopher Robin)在台港上映,在中國卻被封殺,引發諸多討論。其實,小熊維尼也不是一直叫做維尼的,以前的名字還有噗噗熊溫尼、小胖熊、小布等。

1968年朱傳譽譯,國語日報出版,譯自原書第二章
1974年蘇尚耀譯,文化圖書出版,故事取自原書第九章

1994年張艾茜譯,聯經出版。

事實上,Winnie是女生的名字,但Christopher Robin硬要把一隻男生熊叫做Winnie。這隻熊是一隻泰迪熊,所以故事一開始時說有一隻愛德華熊(Teddy 是Edward的小名,是男生的名字)。有一說是當年倫敦動物園真的有一隻母熊叫做Winnipeg,是Winnie-the-pooh的靈感來源。不過,翻譯成中文以後這個性別問題就不見了,「小胖熊」看不出性別,「溫尼」、「小布」、「維尼」都像男生的名字。如果要照顧到原來的性別問題,可能要叫「溫妮噗噗」或「噗噗溫妮」才行。因為故事一開始就提到這個問題:敘事者的兒子向他介紹這隻熊時說,

... 他就是「噗噗溫尼」。
你一定會說:「可是,我還以為他是男孩子呢!」就像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我也是。」羅賓應道。
「那就不能叫他溫尼了?」
「是呀。」
「可是你說---」
「他是噗噗溫尼,你不知道『噗噗』是什麼意思嗎?」
「喔,是的,我知道,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我趕快說。希望你也明白,因為反正也沒有人會再解釋了。
(張艾茜譯)
When I first heard his name, I said, just as you are going to say, "But I thought he was a boy?"
"So did I," said Christopher Robin.
"Then you can't call him Winnie?"
"I don't."
"But you said--"
"He's Winnie-ther-Pooh. Don't you know what "ther" means?"
"Ah, yes, now I do." I said quickly. And I hope you do too, because it is all the explanation you are going to get.
這裏因為有命名的性別問題,中文譯文的「那就不能叫他溫尼」恐怕有點說不通。可能要改成這樣:

...他就是「噗噗溫妮」。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時,我說「我還以為他是男生呢!」你一定也會這樣問。
「他是男的呀。」羅賓應道。
「那就不能叫他溫妮啦?」
「他不叫溫妮。」
「可是你說---」
「他叫噗噗溫妮,你不知道『噗噗』是什麼意思嗎?」
「喔,對,我懂了。」我趕快說。希望你也懂了,反正也沒有人會再解釋了。
不過中文的「小熊維尼」已經名滿天下,恐怕很難再改回小熊溫妮了或噗噗溫妮了。


所以他的正式名字是「噗噗溫尼」,簡稱「噗噗」

2018年8月10日 星期五

那些年我們一起看過的世界文學



東方出版社的世界少年文學選集,陪伴了無數台灣的小學生,相信是許多讀者最早接觸的一套「世界名著」。這套書從民國五十一年開始陸續出版,全文注音,初版封面是拱門加彩色石頭造型。裡面有《小公主》、《愛的教育》、《小婦人》這類兒少經典,也有不那麼適合兒童閱讀的《茶花女》、《埃及艷后》、《王子復仇記》等,甚至還有中國的《水滸傳》、《西遊記》等。後來經過數次改版,《水滸傳》、《西遊記》這些中國小說改列入「東方少年古典小說精選」系列,原來的世界少年文學選集則改名為「世界少年文學精選」,共發行119冊,也有簡體字版本,長銷超過半世紀。

東方世界少年文學選集:1962-1976

這套書參與的名家不少,包括台大中文系教授黃得時、林文月、台籍作家廖清秀、施翠峰、
文心(許炳成)、黃娟,兒文作家蘇尚耀、當過蔣經國翻譯的劉元孝等。以上除了蘇尚耀是外省人之外,全是台籍譯者,而且都接受過日本教育。為什麼呢?因為這套書主要是從日文翻譯的,尤其是前五十幾冊,包括《水滸傳》和《西遊記》都是從日文翻譯的,連封面的拱門設計也是模仿日本的。這套書主要的來源是日本講談社「世界名作全集」和偕成社「世界名作文庫」,兩套書都是在1950年代發行,而且封面也都是拱門造型。所以講談社、偕成社、東方三套都是拱門,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年代這麼流行拱門。東方版有不少直接採用日文版封面,如以下的例子:

講談社「世界名作全集」和東方「世界少年文學名著選集」的封面十分相似


偕成社「世界名作文庫」也是拱門造型

偕成社改版後改為雙拱門造型
   

偕成社後來改過封面,把原來的單拱門改為雙拱門,圖也縮小到四分之一,但圖是一樣的,
所以東方版的封面反而保留更多細節。例如東方版的《茶花女》,封面可以看到捧花和手套,偕成版《樁姬》反而看不到;《埃及艷后》也有類似的情況。

   日本從明治時期銳意西化,大量翻譯西方文學,到了戰後,許多教育專家建議讓小孩閱讀
世界名作,作為教養的一部分,1950年代就是全集、系列套書的全盛期。講談社和偕成社這兩套書都在1950年代出版,都是精裝本,講談社出了180本,偕成社出了140本,書目重複性很高,像是《基度山恩仇記》、《唐・吉訶德》、《孤星淚》這種名作兩套都有,因此要看到日文版才能一一確認東方版本的來源。日本這兩套叢書的出版目的是為了「教養」,但東方出版社翻譯這些名作的目的卻頗讓人驚訝,居然是為了學習中文。東方版每一本的封面摺口都有這段文字:

我們中國的語言文字,已經傳下五千多年,仍然是健在,仍然用在我們日常的生活中。這
樣偉大悠久的語言文字,雖然在我們家裡活了五千多年,可是我們還有好多人,不認識它
的面孔。我們為了要補救這個遺憾,所以想請大家多讀一些書,跟文字多接觸、多親密,
而達到每個人都能寫本書。這就是我們出版「世界少年文學選集」的動機。

   從這段文字,可以隱約感受到戰後台籍知識份子對於「中文不夠好」的焦慮,因此翻譯目
的竟是「加強認識本國的語言文字」,在翻譯史上堪稱異數。    
   這兩套日文書的教育目的濃厚,不但每一本都有前言,告訴小讀者應該從故事中學到什麼,
還有人物介紹,唯恐小讀者分不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都事先在人物介紹中直接告訴你。而且這兩套書都是走「再話」(改編本)路線,許多世界名著原來並不是為兒童寫作,為了把每一本都改寫成長度差不多、適合兒童閱讀的版本,情節改動當然不會少,尤其是性禁忌。《茶花女》主角是歡場女子,本非適合兒童模仿的典範,男主角在茶花女死後回到巴黎,還挖墳開棺,這種恐怖情節當然是兒童不宜;所以改寫版把交際花女主角改為期待婚姻的純情女子,也把結局改為茶花女死在情人懷中,比原作浪漫許多。《哈姆雷特》裡的母后再嫁小叔,有違背倫常疑慮,改寫版乾脆抹掉這個角色,以免尷尬。《埃及艷后》裡的女王先後與凱撒和安東尼都有過戀情,改寫本卻完全不提舊情人凱撒,極力鋪陳女王和安東尼的浪漫愛情,從一而終。《戰爭與和平》裡人妻愛倫的出軌情節也被刪除;《基度山恩仇記》裡男主角和養女的曖昧情愫,也改為天倫之樂。《水滸傳》也有類似的操縱:閻婆惜原是宋江外室,日文改寫本卻改為當天初次見面的料理店女兒,也沒有發生關係就被宋江殺了;中文版把料理店女兒改為酒店女兒,也一樣是當天初見;潘金蓮挑逗武松一節當然完全刪掉。《西遊記》裡豬八戒調戲嫦娥、女兒國女王招親挑逗唐僧等情節,也都被刪除。可見性禁忌還是改寫者最在意的部分。其他改動也不少,像是《水滸傳》,雖然中文版的前言說是根據金聖嘆的七十回本改寫,但內文其實一直寫到征大遼,是百回本才有的情節,已經超過七十回的盧俊義驚惡夢,就是因為日文版本把結尾改得相當愛國主義,中文版本的所有兄弟也都忽然非常愛國。
      這種跟原作差很大的改寫本,到底能不能增加兒童的「文學素養」? 大人到底該不該鼓勵
兒童接觸淨化過的世界文學名著?這在日本也曾引起爭議。如偏自由派的岩波書店就相當反對這種再話本,主張選擇適合兒童的文本,如《小王子》、《怪醫杜立德》這種本來就不涉及性禁忌的作品,全譯而不加以改編。隨著全世界為兒童創作的作品越來越多,日本本土的兒童文學也越來越茁壯,從世界文學名作改寫成兒童版本的需求日漸降低。1970年代以後,再話本在日本就逐漸退流行了,但在台灣似乎沒有引起什麼爭議,東方這套改寫本比日文版大概又多流行了二十年左右。只是到了現在,十九世紀的偉大名作,畢竟距離現代兒童的生活經驗太過遙遠,如《愛的教育》就太過民族主義,在原作發源的義大利也已經不再流行,難怪這幾年我的學生幾乎都沒聽過這部作品;而《苦兒流浪記》、《苦女努力記》(即小英的故事)、《小公主》、《孤雛淚》、《苦海孤雛》裡的兒童主角,一個比一個苦命又善良又堅強,現在小讀者也很難有共鳴。現在的小孩比較喜歡好笑、奇幻、有動物、冒險的故事,主角也要有些缺點,不能總是溫良恭儉讓的完美小孩。這種苦命好小孩努力奮鬥最後成功的故事,似乎也逐漸消失在兒童的閱讀書單上了。

1980年以後的封面不再使用拱型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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