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2日 星期五

丹麥太子:台灣最早的莎士比亞故事

台灣最早的莎士比亞故事,可能是明治三十九年(1906)刊於《漢文臺灣日日新報》上的〈丹麥太子〉,作者署名「觀潮」。欄目寫「小說」,全文不到一千五百字,半版不到,一天刊完,作者(譯者)並沒有提及原作者莎士比亞或改寫成故事體的蘭姆姊弟。

台灣最早的莎士比亞故事,登於《漢文臺灣日日新報》




Charles and Mary Lamb's Tales from Shakespeare (from Project Gutenberg)



        第一次看到這篇「小說」,立刻看出是哈姆雷特,很是興奮。但看到「克老丟」、「偎斐立」這幾個怪怪的人名時,覺得十分眼熟。翻出林紓1904年的〈鬼詔〉一比對,心下恍然,原來是語內翻譯,把林紓的譯文改寫得更精簡,情節也略為出入。像是戲中戲的情節,〈鬼詔〉有,〈丹麥太子〉卻全刪掉了。但人名、用詞多處襲用林紓譯文。如開場形容王子:

〈丹麥太子〉的寫法是:
其太子仁恕雄略,夙以孝稱。痛王之崩,又恥母失節,遂起厭世之念。視大器如敝屣,居恆怏

〈鬼詔〉則是:
前王有子以孝行稱於國人,王薨,靡日不哀,又恥其母之失節居恆怏怏。既不讀書,亦不行獵,凡盛年應為之事,無一愜心者,厭世之心日甚。


林紓、魏易合譯的《英國詩人吟邊燕語》(1904)


可以看出這位「觀潮」顯然參考了林紓的譯文,有沿用,也有改寫。如「恥母失節」、「居恆怏怏」、「厭世之念/心」等,但寫得更為簡潔。「視大器如敝屣」則是林紓譯文所無。描寫歐菲莉雅死亡的場景也類似:

〈丹麥太子〉:
先,偎斐立痛父之死,遂亡其心長日躑躅江畔,戲折柳枝,以作消抑,枝折遂殞

〈鬼詔〉:
先是倭斐立聞其父見殺於癇夫,遽作而暈,遂亡其心,長日披髮行歌。一日至溪瀕,有水柳臥溪而生,女挾花無數,繫之柳枝之上,言為柳樹飾也,枝折竟殞


To this Brook Ophelia came
戲折柳枝,枝折遂殞




我猜「觀潮」並沒有參考其他文本,因為林紓誤以為歐菲莉雅的哥哥是弟弟,「觀潮」也跟著寫成弟弟,但我找了1906年的日文譯本,發現日譯本是寫「兄」無誤,可見觀潮並沒有參考日譯本。而且日譯本頗忠實於蘭姆姐弟的原文,觀潮卻有不少自由發揮的地方。像是太子責母一幕,老王鬼魂出現阻止,但王后其實沒見到鬼,更以為兒子真的發瘋了。〈丹麥太子〉則改為兩人都聽到鬼魂說話,所以「后知王之靈見,不敢仰視」。這部劇中王后到底有沒有參與弒夫,一直有各種詮釋,像河洛的歌仔戲版本《太子復仇記》就改為完全知情,甚至動手弒夫,就是姦夫淫婦來的。但〈丹麥太子〉比較隱晦,雖然王后「羞不可耐」,但鬼魂殷殷告誡兒子不可傷害母親,報仇止於殺叔就好,看來應該還是很愛王后的啊。〈丹麥太子〉的結尾也很有趣,除了原文就有的要霍雷旭把故事傳諸天下之外,還加了一句「俾天下後世知丹麥太子之抱憤以沒。則我死不朽矣。」的確現在哈姆雷特是不朽了,誰還知道其他的丹麥王子呢?


丹麥太子

丹麥王漢姆來德暴崩。纔彌月,其后傑德魯,即下嫁王弟克老丟。克老丟遂即王位。克儀表猥陋,性復狡險。國人咸疑王之死,殆克鴆之。其太子仁恕雄略,夙以孝稱。痛王之崩,又恥母失節,遂起厭世之念。視大器如敝屣,居恆怏。每疑父死狀,為人所圖,然究不得其奧,焦思益甚。
    一宵,與近侍霍雷旭,隨喜宮中,忽有被甲冠冑,威毅凜然,龍行虎步而來者,即之乃王也。顏色沮喪,似重有憂。太子曳其裾曰,「父王何忍捨兒去也!」王招太子至隱處。霍雷旭恐有詐王者,將不利於太子,堅諫不可即。太子不聽,奔即王。王告曰:「余,爾父漢姆來德也。爾忘乃父之仇乎?余實見鴆於克老丟。爾母又忘恥事仇,余甚恨焉。然爾欲報仇,誅克老丟,勿傷爾母。令彼自羞,以終餘年可矣。」太子泣而承命,王遂不見。
    太子自是復仇之念,長印腦中。恐克老丟疑,不能近,遂佯為癲癇,惘々無所聞知。克與后私議,以為太子發癇之源,為未受室故。先,太子與大臣普魯梟司之女公子偎斐立有夙約,佯狂後,頻作書貽偎斐立,詈其負約,言次顛倒,中夾摯語。偎斐立喜甚,知太子未忘前誼,遂呈諸其父。其父連夜進諸新王及后。王、后信太子之癇,果為偎斐立也,立宣太子入宮慰之。
太子見克老丟,觸動心疚,言間偶洩憤懟。克老丟怒而起,使侍者灯導入寢。后責曰:「奈何觸爾父怒?」太子聞言,奮然曰:「觀母后所為,誠不堪以對吾父耳。為王后,復為夫弟妻。」后怒叱曰:「狂悖至此,將何以堪!」拂袖欲入。太子弗聽命,后防其癇發,大號。忽帷中有人呼曰:「趣救后!」太子意新王之匿其中也,驟發刃射之。刃至聲歇,意其死也。揭帷灼之,即普魯梟司,非王也。后罵曰:「爾於宮內行戮大臣耶?」太子曰:「濫殺固矣。然與自弒其夫,下嫁其夫弟者,比例差幾何夫?」語出知過妄,復變其詞,以為母后所為,實攖天怒。奈何父骨未寒,遂忘身事仇,以貽死父之咎。九京有知,其能已々忽?」后羞不可耐。時空中有呼曰,「止!臣兒勿爾々!爾仇不在是,更逼若母者,將慍怒而死,爾罪巨矣!」遂隱。后知王之靈見,不敢仰視。太子告后曰:「兒為父仇,非癇也。」語矣遂出。
        克老丟本欲害太子,即以妄刃大臣,謫之遠邊。后哀於王,乃免。命兩大臣監太子至英。時英尚臣屬於丹,王乃以書抵英王,囑以計毒太子。途次遭海盜劫,太子素勇,出刃踴過盜舟。盜審其為太子,俱伏求赦。遂送太子歸。將入國門,見有駕喪而出者,詢之,乃知其妻之歿,而葬之也。先,偎斐立痛父之死,遂亡其心,長日躑躅江畔,戲折柳枝,以作消抑,枝折遂殞。時太子妻弟萊梯斯,為姊送殯,哭甚哀。自念彼兄弟尚如斯,況吾乃其夫耶,遂近抱喪車而慟。萊梯斯認為太子,恨不得生食之,以為父洩恨,遂相搏。時王與后亦迤邐從其後,力為解之。然克老丟見太子益憾,乃佯撫之曰:「二人均勇士。明日當以藝相角。」陰以利匕首淬藥授萊梯斯,命乘間刺之。又恐太子勝,隱貯鴆酒以勞焉。

屆日即於庭中格。格時萊梯斯佯卻,王偽悅,稱太子能。少還,太子誤中藥刃,怒,奪而猛刺,萊梯斯僵。王欲以酒勞之,后渴遽飲,立斃。太子疑甚。忽萊梯斯僵倒血中,呼曰:「是謀王授我者,然太子命亦俄頃耳。」詈王不休,遂死。太子哭曰:「仇且莫復,而身欲死。將何面目見吾先君於九京乎?」頓挺其藥刃刺王腹。王立僵。太子伏地號曰:「臣兒幾負先王靈之詔,死有餘辜。」衛士霍雷旭見太子垂斃,欲殉焉。太子曰:「勿爾。君能為我敘冤抑之事,告諸天下後世。俾天下後世知丹麥太子之抱憤以沒。則我死不朽矣。」霍雷旭遂止。臨薨復囑國民曰:「善事新王,勿替國體。則孤受賜多矣。」時觀者皆垂淚。

2016年4月2日 星期六

某侯好衣:安徒生的第一個中文譯本在日治台灣


「國王的新衣」是人人皆知的安徒生故事

童話大師安徒生的第一個中譯本為何,目前常見有三說:


一,1909年,周作人譯的《皇帝之新衣》,收錄在《域外小說集》(在東京出版)。但此說有誤,因《域外小說集》在1909年初版時並無此篇,此篇是1920年重出版本才補上的。

二,1914年,劉半農發表在《中華小說界》的《洋迷小影》(即國王的新衣)。但劉半農這個作品是把〈國王的新衣〉一篇改寫到中國語境,是參考日文的再話,不算是純粹的翻譯。

三,1918年,陳家麟、陳大鐙的譯本《十之九》,文言文譯本,中華書局出版。


但以上這三個說法,無論是1914或1918,其實都不是最早的安徒生中譯本。因為在1906年,台灣就已經出現了一篇中文的〈某侯好衣〉,發表在《台灣教育會雜誌》的「漢文報」,出版時間是明治39年5月15日,早於以上的所有年代。

    這篇〈某侯好衣〉並沒有署名,也沒有說明作者,只說是「重譯泰西說部」。「重譯」是轉譯的意思,應該是原文為其他語言,本篇則從日文轉譯。泰西說部就是西洋小說。

   台灣在1896年開始日治,至1906年不過十年,殖民政府並未禁止漢文,報刊雜誌有漢文版,台灣也仍有私塾教授漢文,書寫文字與中國大陸差異不大,但常用重複記號「々」,這個記號現在中文正式書寫已經不用,但日文用的很頻繁,在日治時期的漢文期刊上常見。還有些詞彙似乎有點台語色彩,如「好觀々々」(好看)。也有少數字詞不太了解其意,如「被眾口惹了」、「唞唬」等。但譯文大致簡潔流暢。


                                                  〈某侯好衣〉

昔者有國侯,好美衣裳殊甚。所製衣服,千百不啻。更著之者日數回。有適意者,則著以騎馬,逍遙城下之市,使群眾集觀而讚嘆以為樂。

會有外國織縫師二人來。其術太奇,傳道其工所織布帛,質文其美,世不見其儔。而昏愚者、邪惡者及不忠其職者視之,質文皆不見。事聞於國侯。侯曰:「速命織吾衣。」二師承命,先請精絹絲與純黃金甚多。新設織場,造二座大機,日坐其中而織之。

織師顧曰,「何如?此文果中君侯意乎否?」


居數日,侯以謂既織成幾何,欲往觀之。繼而自顧謂是非尋常織布,若為質文不見,則為大恥,害於封侯之威。先使人試之,乃遣家臣某往視之。

某走赴織場,則二師方坐機動手,似孳々織者。然唯見其機之動,而不視絲與布。某憮然立於其側,忘失為禮。織師顧曰,「何如?此文果中君侯意乎否?」而某之眼,不能見其所謂文者。然曰不能見,恐被以為昏愚邪惡而不忠者。第曰:「甚佳,君侯必嘉之。」織師乃又指其機而誇說約:「此文是稱某文,此色是稱某色。」某皆不能見,特記其言而返。侯俟之急,某返至,輙問曰如何。某第陳其所記,侯意愈急。日使近臣更往見之。而其人皆不能見。曰不能見,則恐被以為昏愚邪惡而不忠,故皆復命如前。

已而織成,織師乃問侯身長及袖裾襟袵等廣狹,裁而縫之,擇吉日而上之。

其日,侯坐正廳,家臣盡朝服,駢列左右,威儀儼然。已而織師執白木臺机,兩手恭捧,進置諸侯前。曰:「所蒙命服物,僅茲奉上焉。」手作展之之狀。侯曁諸臣之眼皆不見其物。侯先慥然驚愧,自顧有不盡為君之職者,又有不信於民者,故不能見歟。然故做不然之態,曰:「甚佳々々,卿其勞矣。」


織師曰:「是為襯衣。是為中衣。是為上衣。」


已而侯將服其衣,脫舊衣以待。織師曰:「是為襯衣。是為中衣。是為上衣。」衣之侯身。而君臣之眼,俱不見其衣。家臣中有怪之者,然曰不見則恐為不忠也,故曰:「好觀々々」。譽者如出一口。侯雖有裸身之思,被眾口惹了,自以謂盛飾者。

是日也,會大祭,市民麇集。侯乃下令,新服自行市中,而厚賜織師黃金以賞之。

市人素既傳聞侯製新服之事矣。及聞侯服之而出,爭出觀之。沿路男女群立如山,久之,侯騎馬,從者數十人,徐行而至。

雖然衣裳之美,眾目不見,或謂我是昏愚,故不能見之歟。或謂我肚裡邪惡,故不能見之歟,然無敢口言不見者矣。


聞此真摯無偽之言,人始自反曰:「真是裸矣,赤條條矣。」


眾但任口呼虛,曰「壯麗無比。珍奇々々。嘖々嗟々。」中有一童孺走而至,視之曰:「咄々哈々,可笑々々,裸而上馬,呵々。」齊聲拍手而唞唬。聞此真摯無偽之言,人始自反曰:「真是裸矣,赤條條矣。」其聲漸傳播,數萬人眾,一齊哄笑。

至此,侯及群臣始憮然自悟,為奸人所誑也。急還館,罵曰:「疾呼二織師來!將寸斷之。」而二織師既逃去,杳無蹤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