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6日 星期三

非透過譯本不可的中文小說: 北京最寒冷的冬天

1977年名人出版社的版本,20天內五刷
       《北京最寒冷的冬天》1976年十一月在日本《文藝春秋》開始連載,四期登完,1977年台灣就出了六個中譯本。我手上這本名人出版社的版本,五月十五日初版,六月五日已經五刷,暢銷程度可見一斑。但奇怪的是,這是一個譯本的轉譯本,而且原文就是中文! 作者「夏之炎」還在跋中說:

    以我這個只能用中文寫作的中國人來說,如果不曾得到編輯和翻譯者的幫助,這部小說恐怕無法見到天日,我在這裡謹致謝意。

作者向譯者致謝並不罕見,但只見譯本,未見原文就罕見了。尤其有趣的是這篇跋應該也是從日文本翻譯過來的(因為作者都說了,他只能用中文寫作),只是文中的翻譯者顯然不是指中文譯者,而是指日文譯者溝日榮。

為什麼會有這種奇特的現象呢? 因為這是一本高風險的政治小說,1976年寫的時候是未來小說,場景是毛澤東死後的中國;沒想到小說八月寫完,毛澤東居然在九月真的死了,作者只好改寫了一次。小說中的另一個預言是四人幫垮台,四人幫真的在十一月垮台,但作者說十一月翻譯已經完成,來不及改了,所以就在十一月發表,作者說這是「政治未來小說,結果變成了同時小說」。如果寫政治未來小說這麼有效,大家就趕快多寫幾本吧!

作者夏之炎當然是假名,他是從大陸到日本去了,但他母親和許多親戚都還在北京。為了避免牽連他們,他並沒有公布真名。他2009年在北京過世,人民日報發了訃聞,我才知道他本名林洲。有趣的是報導中稱他為旅日愛國華僑。訃聞中還把《北京最寒冷的冬天》當作他的主要作品來介紹,但隻字不提這本書的內容。甚至把書的出版年往前提早了一年,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像預言小說嗎?

林洲先生于1975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北京最寒冷的冬天》等十几部作品。第一部作品在日本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上连载并获得了当年的日本读者奖。同时译成11国文字在全球出版,也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当年十佳书籍之一。

另一件讓人很好奇的事,就是林洲原來的中文小說底稿在哪?這本書第一次面世就是日譯本,所以大家都沒見過中文原稿。現在看到的中文本都是根據日譯本翻譯的版本。這種源頭就是譯本的事情,還真的頗為奇特。

反正作者是假名,就只寫譯者名字也罷
1977年五月好時年版本,譯者為胡水治

1977年五月聯合報版本

中文版是根據日文譯本翻譯的

2014年2月22日 星期六

遺失的環節: 香港版的格列佛遊記續集

1952年香港啟明版的《飛島漫遊記》,即1939年上海啟明的《格列佛遊記續集》

版權頁有譯者名字「易寒」

格列佛遊記一共四部,「大人國」「小人國」「飛島」「獸國」(馬國),啟明分為兩本出版。第一本是徐蔚森譯的,包括前兩部,1936年出版;第二本是易寒譯的,包括後兩部,1939年出版。台灣啟明在1956年出版了上海啟明這兩本格列佛遊記,譯者改署「啟明編譯部」,讓我們找原譯者名字花了一些功夫,尤其是第二本。主要的原因是台灣啟明把書名改為前所未見的《續格列佛遊記》。我在去年4月找到譯者名字時十分得意,寫了一篇網誌(見下文)。今天在舊書店閒逛,忽然見到紅皮的《飛島漫遊記》,一看居然有譯者署名,原來是香港啟明版。如果早見到此書,台灣啟明版的《續格列佛遊記》也不會那麼難查了。雖然台灣啟明的源頭可能是上海啟明,未必是香港啟明,但香港因為沒有經歷禁書政策,譯者多半如實署名,可以提供重要的線索。像是國內盛行的《俠隱記》(啟明版和遠景版)是曾孟浦所譯,我也是靠香港啟明版本破案的。只是這本書不知為何,書名還是略有小改。書名《飛島漫遊記》,內文小引卻用「飛島遊記」「獸國遊記」介紹,可見原書名是《飛島遊記》。三地書名都不一樣:

1939 易寒《飛島遊記/獸國遊記》 上海啟明
1952 易寒《飛島漫遊記》 香港啟明
1956 啟明編譯所《續格列佛遊記》 台灣啟明

     我從小就很喜歡飛島遊記,覺得裡面的教授實在太好笑了。這次重看,更覺有趣。裡面有一段簡直是小叮噹的記憶麵包:

我在他們底數學院,看見一個教授用一種怪方法來教學生。...他們用著墨水和頭痛藥酒把命題和論證寫在一張薄餅上。這個學生要是吃了那個下去,以後便得禁食三天。...薄餅一經消化,這藥酒就把命題送入他底腦子裡。

可惜這個記憶薄餅沒有成功:
但在目前還不能說成功。一方面由於藥量的錯誤,另方面是由於孩子們的怪脾氣,他們嫌著那藥酒很難吃,常常把薄餅丟在一邊,而且他們也不能循規地絕食那麼長久。

署名啟明編譯部的續格列佛遊記(1956),實為易寒譯本(1939)

1939年上海啟明版書名是格列佛遊記

2013/4/19:

今天破了一個懸案,十分高興,記錄一下始末。

        話說戒嚴期間,大部分的格列佛遊記都其他版本都是兒童改寫版或節譯本,而且就像單德興老師說的,大部分都只有大小人國遊記。但台灣啟明出版的"格列佛遊記"和"續格列佛遊記"兩冊,是少見的全譯本(好吧,這樣說有點危險,啟明常常也有一點點刪節傾向。但至少是有全譯的誠意),四篇遊記都有,每本兩篇。其中第一本"格列佛遊記"很順利找到源頭版本,是徐蔚森譯的,上海啟明版(1936);但"續格列佛遊記"卻遲遲找不到。也是徐蔚森的嗎? 無法斷定,再說看內文的風格也不太像。這個案子就這樣懸疑了一陣子。
      今天上網逛逛大陸的舊書網友怎麼說,赫然察覺之前查這個案子的盲點了:就是一心認定書名叫做"續格列佛遊記"。根據看過啟明版格列佛的大陸網友描述,此書兩冊都叫格列佛遊記,但書皮顏色不同,第一本副標是小人國遊記/大人國遊記,第二本是飛島遊記/獸國遊記。原來如此,難怪我們一直找不到。破除書名迷思之後,以"飛島遊記/獸國遊記"做為題名,果然順利在孔夫子網找到此書,譯者叫做"易寒"。封面的確是印格列佛遊記,但版權頁寫的書名卻是:"格列佛遊記續集:飛島遊記/獸國遊記"。有一位賣家附上內頁的最後一頁,與手上台灣啟明版本一對照,連每個字的位置都一樣,是同一個版印的。
啟明照例以"啟明書局編譯部"署名。
       飛島是意譯,這個譯本把原名叫做"臘普達"。但我想拉普達這個名字,可能要在宮崎駿的天空之城推出之後,大家才比較熟悉吧。天空之城原名拉普達,就是從格列佛遊記中來的,也可看出日本人對歐洲的文學作品有多麼熟悉。第四部獸國遊記,主角是"人性馬"和"人形獸",人性馬名為"夥頤",人形獸名為"野胡"。 現在前者大多沿用張健的譯法,稱為"慧駰",後者則各有稱呼,我小時候看的是光復書局朱佩蘭的譯本(1976),她稱為"哲胡",也是沿用張健的譯法,似乎太客氣了。單德興老師稱為"犽猢",既張牙舞爪,又有"猢猻"意象;雅虎奇摩也是用了這個字,但"雅虎"一來過雅,二來虎與靈長類也沒有關係, 用這樣的譯名,可能是故意要跟格列佛遊記中這種討人厭的"人形獸"切割吧。          

2014年2月12日 星期三

又見假的耿濟之譯作--屠格涅夫的煙


            屠格涅夫是俄國名作家。耿濟之是有名的俄國文學翻譯家,也翻譯過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所以耿濟之翻譯屠格涅夫的《煙》,有什麼問題嗎?
            疑點重重。首先,台南東海這家出版社紀錄不良,我們已知的偽譯至少有下列14種,簡直就是台南的遠景:

1.葉娟雯(1965),《郎心如鐵》。 實為鍾憲民(1945),《人間悲劇》(重慶:建國)
2.何維民(1968),《盧騷懺悔錄》。實為汪炳焜(1946),《盧騷懺悔錄》(上海:啟明)
3.蘇雪茵(1968),《我的安東妮亞》。實為湯新楣(1955),《我的安東妮亞》(香港:天風)
4.蘇雪茵(1969),《給妮儂的故事》。實為畢修(1948),給妮儂的故事》(上海:世界)
5.葉娟雯(1973),《遺產》。 實為李青崖(1929),《遺產集》(上海:北新)
6.葉娟雯(1973),《莎士樂府本事》。 實為楊鎮華(1933),《莎氏樂府本事》(上海:啟明)
7.未署名(1973),《珍妮》。實為朱葆光(1949),《珍妮小傳》(上海:晨光)
8.蘇雪茵(1974),《唐吉訶德傳》。實為傅東華(1939),《吉訶德先生傳》(上海:商務)
9.未署名(1975),《老人與海》。實為海觀(1957),《老人與海》(上海:新文藝)
10.葉娟雯(1975),《雙城記》。 實為羅稷南(1947),《雙城記》(上海:駱駝)
11.葉娟雯(1975),《湯姆歷險記》。 實為章鐸聲(1940),《孤兒歷險記》(上海:光明)
12.葉娟雯(1977),《格列佛遊記》。 實為張健(1948),《格列佛遊記》(上海:正風)
13.未署名(1980),《傲慢與偏見》。實為東流(1951),《傲慢與偏見》(香港:時代)
14.蘇雪茵(不詳),《小婦人》。實為林俊千(1946),《小婦人》(上海:春明)
          
            第二個疑點是,《煙》這本小說,我目前所有看到的譯本都是抄陸蠡的(1940,重慶:文化生活)。至少有下面四種:

1.凡谷(1970),《煙》(台北:正文)
2.李閔生(1970),《煙》(台北:巨人)
3.未署名(1971),《煙》(台北:哲志)
4.江子野(1979),《煙》(台北:大漢)

           市面上既有《煙》的現成譯本流傳,而且也是抄來的,台南東海何以不用,自己去找個耿濟之的譯本?似乎有違常情。不過有時也很難說,像是《老人與海》,滿坑滿谷都是抄張愛玲的,台南東海居然抄了一個海觀版本,《雙城記》抄許天虹的最多,他們偏抄羅稷南的。所以如果真有耿濟之譯的《煙》,他們故意求異也說不定。
          可惜一翻開內頁就知道又是陸蠡的:

連日天氣晴和,周圍的萬象----蔥籠的林木,這歡樂的城市的明潔的舍宇,和蜿蜒起伏的群山----一切,曝在煦和的陽光下,洋溢著休沐日的喜氣;......就是那些巴黎娼女們的塗滿了鉛華和脂粉的臉,也沒有使這生意欣欣的大千氣象減色。

陸蠡1940的譯本:

連日天氣晴和,周圍的萬象----蔥籠的林木,這歡樂的城市的明潔的舍宇,和蜿蜒起伏的群山----一切,曝在煦和的陽光下,洋溢著休沐日的喜氣;......就是那些巴黎娼女們的塗滿了鉛華和脂粉的臉,也沒有使這生意欣欣的大千氣象減色。

連一個標點都沒有改動。陸蠡用字偏歸化,像是「晴和」「萬象」「蔥籠」「明潔」「休沐日」「鉛華」「生意欣欣」「大千氣象」,抄襲者一見便知。所以台南東海還是繼續出版假譯本: 雖然耿濟之不是假名,但他並沒有翻譯《煙》,這個譯本是陸蠡譯的。耿濟之在《罪與罰》《白癡》《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之外,又被硬加上一筆他沒有翻譯的書目。http://tysharon.blogspot.tw/2013/10/blog-post_29.html

陸蠡(1908-1942),本名陸考源,浙江天台人。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編輯,1942年上海孤島時期,日軍抄查出版社,與日軍衝突而被殺。他的譯作除了《煙》以外,《葛萊齊拉》和《羅亭》也都在台灣被多次抄襲出版。台灣的洪範書局曾出版過《陸蠡散文集》(秦賢次編,1979)。
1973年台南東海出版社的《煙》,署名「耿濟之」譯,其實是陸蠡的譯作(1940)

1979大漢出版社的《煙》,署名「江子野」譯,也是陸蠡的譯作(1940)


2014年2月8日 星期六

難道鍾文就是宋碧雲?--《野性的呼喚》疑雲

1975年遠景版的《野性的呼喚》,版權頁署名鄭秋水譯,
實改自谷風和歐陽山合譯的(
《野性底呼聲》(1935)
鄭秋水即宋碧雲的筆名。

         美國作家傑克倫敦(Jack London, 原名John Griffith Chaney,1876-1916)的成名作The Call of the Wild(1903),家喻戶曉,還拍成過電影,中文片名《血染雪山谷》(1972)。這部中篇小說,1949年以前就至少有五個中文全譯本。因此我剛開始查遠景的世界文學全集時,這一本特別難查。遠景署名鍾文」譯的作品全數都是抄襲大陸譯本,因此我認為這本當然也是抄襲。遠景的問題請見http://tysharon.blogspot.tw/2013/04/blog-post_8276.html
         但第一輪全數槓龜,讓我十分洩氣。我當時只印了遠景版的第一章帶去上海和香港的各圖書館比對,但既不是劉大杰和張夢麟合譯的《野性的呼喚》(中華,1938),也不是蔣天佐譯的《荒野的呼喚》(駱駝,1948),也和谷風及歐陽山合譯的《野性底呼喚》(商務,1935)不太像。我也比對了台灣正文的孫旗譯本,也不是。其實第二次去香港還找了了張保庠譯的《野性的呼聲》(啟明,1937),居然也不是。我還記得我當時是在香港的中央圖書館填單調閱張保庠譯本,三日後才能見書,還只能在特藏室翻閱。這樣辛苦調來的書,居然也不是我要找的底本,當時真是沮喪非常,一籌莫展。把野性「荒「呼喚「呼聲」幾組關鍵字排列組合到處搜尋,看還有沒有漏掉的譯本。還好後來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內,同時有遠景版和谷風及歐陽山合譯的版本,兩本書慢慢比對著看,終於確定了兩者的關係。如以下的例子:

鍾文」譯本:

他看見一個動作,或聽見一個聲音,而且感應了,所需的時間比別條的狗做的要少得很多。他在同一瞬間裡知覺了,判斷了,而且感應了。在事實上,知覺,判斷和感應這三個動作是有次序的,但它們之間,時間的暫隔是那麼微小,因此看起來竟像是同時。

谷風及歐陽山譯本:

他看見一個動作,或聽見一個聲音,而且感應了,所需的時間比別一匹狗僅僅能夠做到看或聽所需的還要少。他在同一瞬間裡知覺了,判決了,而且感應了。在事實上,知覺,判決和感應這三個動作是有程序的,但在牠們之間,時間底暫隔是那麼微渺,因此牠們看來竟是同時的了。

因此這件案子也算是破了。不想近日在舊書店買到一本遠景1975年的《野性的呼喚》,內文相同,版權頁竟署名鄭秋水譯,讓我大驚失色。鄭秋水是宋碧雲早年用的筆名,宋碧雲是遠景的主力譯者之一,如果連她都有問題,我豈不是所有宋碧雲的譯本都要重查? 再說,宋碧雲是台大外文系畢業,向來無任何抄襲紀錄的優良譯者,怎麼會有此事? 還好仔細看了這個1975年的版本,原來是兩篇小說合刊,書前有一篇充當序言的「傑克倫敦這兩本書」,介紹作者作品之外,最後兩段頗有玄機:

       「野性的呼喚」在台灣至少有兩個中文版本。這本書根據的是大陸時代的譯本,本社請人對照原著,刪掉原譯不合時代的語句和誤譯,重新加以整理而成。
       「海上歷險記」的譯者鄭秋水小姐,台大外文系畢業,也是名著「愛與文學」的翻譯者 

       這段文字是我首見遠景自己承認修改大陸譯本之事;而且也清楚表明鄭秋水(宋碧雲)翻譯的是傑克倫敦另一本小說The Cruise of the Dazzler。只是書名頁和版權頁都只寫《野性的呼喚》一書,譯者又只署名鄭秋水,大有含糊其辭的意思。看來是後來收入世界文學全集時,因為只收了《野性的呼喚》一篇,沒辦法再推到宋碧雲身上,只好改署莫須有的鍾文譯了。

1979年收在遠景世界文學全集中的版本,改署名鍾文」譯


1985年的版權頁,仍署名鍾文」譯


谷風和歐陽山譯的《野性底呼聲》,不但是最早的中文全譯本,也是台灣盜版最多的版本,我已見過的有如下版本,北中南都有:

                    1959    「譯者不詳」《巴克的呼聲》高雄:百成
1969   李潔《荒野的呼喚》台南:新世紀
1973    曹開元《血染雪山谷》台北:五洲
1975  「鄭秋水」《野性的呼喚》台北:遠景(與《海上歷險記》同刊)
1976  「陳慧玲」《野性的呼聲》台南:綜合
1977  「聖城」《野性的呼聲》台中:普天
1979  「鍾文」《野性的呼喚》台北:遠景

谷風和歐陽山何許人也? 原來谷風就是胡風(1902-1985),本名張光人,湖北蘄春人,另有筆名谷非,曾留學日本慶應大學英文科。根據胡風傳》(曉風著)記載,此書原是胡風所譯,還未譯完時朋友歐陽山要求合譯。因知歐陽山需錢孔急,所以只好答應讓歐陽山把剩下的部分譯完。歐陽山譯完後,胡風並不滿意,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把筆名谷非改成谷風出版。歐陽山本名楊鳳岐(1908-2004),湖北荊州人,也是作家。兩人都是魯迅的朋友。

1935年上海商務出版的《野性底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