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4日 星期四

父債子難還:郁達夫和郁飛的《瞬息京華》

林語堂最著名的小說Moment in Peking1939),以《京華煙雲》的書名傳世,三次改編成電視劇:1988年華視版由港星趙雅芝領銜,2005年由大陸女星趙薇主演,2014四川電視台又重拍一次《新京華煙雲》,還找了秦漢飾演姚老爺。其中以第一次改編最忠於原著,後面兩次劇情和人物性格都改的很厲害。不論劇情,這三次電視劇的改編有個有趣的地方:就是人名並不一致。舉例來說,主角姚木蘭嫁給曾家三少爺,但曾家三少爺到底叫什麼名字?1988的版本,叫做「曾順亞」,2005年版本叫做「曾蓀亞」,2014年版本叫做「曾新亞」。曾家大少爺也有「曾彬亞」和「曾平亞」兩種說法,二少爺也叫「曾襟亞」或「曾經亞」,算起來三兄弟竟有七個名字。其實這是因為劇本根據的中譯版本不同所致。
1940年鄭陀、應元杰譯本。(圖片取自網路賣家)
        林語堂雖然中英文俱佳,但他並沒有自己翻譯這部小說,而是委託在新加坡的好友郁達夫翻譯,預付了一千美元稿費,還把書中人名典故寄了詳註給郁達夫,建議中文書名可用《瞬息京華》。郁達夫1939年已經同意接受委託,但當時正在和王映霞鬧離婚,心情不佳,遲遲沒有動筆。人在美國的林語堂非常焦急,尤其是上海已經在1940年搶先出了未授權的鄭陀、應元杰合譯本,日譯本《北京歷日》也已出版,林語堂遂在1941元旦發表《談鄭譯「瞬息京華」》一文,痛批鄭譯錯誤太多,且口吻全失,並說郁達夫已答應翻譯,但「今達夫不知是病是慵,是詩魔,是酒癖。音信杳然,海天隔絕,徒勞翹望而已。」

1940年藤原邦夫日譯本


郁達夫被老友如此隔海公開催稿,大概有點難為情,1941年果然開始在新加坡《華僑週報》上連載譯文,據郁飛回憶說是「兩人的合作成果」,但也沒說清楚是哪兩人。乍看之下似乎是郁飛和郁達夫父子,但看了其他相關資料,才知「兩人」應是郁達夫和當時在新加坡的女友李筱英(郁飛的後記寫成「李小瑛」)。連載未久,日軍佔領新加坡,郁達夫逃到蘇門答臘,上船時還記得帶上林語堂的兩大冊註解本。可惜抗日工作忙碌,郁達夫在蘇門答臘又娶妻生子,也沒有心情翻譯。1945年八月戰爭才結束,郁達夫九月就被暗殺,這個翻譯工作始終沒有完成。
        郁達夫當年沒有完成的翻譯,後來由兒子郁飛(1928-2014)完成了。郁飛是郁達夫和王映霞的長子,當年隨父親在新加坡,對連載《瞬息京華》的事還有印象。1942年郁達夫逃往蘇門答臘前,把兒子郁飛輾轉送回大陸,郁飛先到印度,再與蔣夫人聯絡上,要到一張機票回重慶,由當時的行政院秘書長陳儀照顧成人。當然父子在新加坡一別,就是永別了。郁飛後來從浙江大學畢業,文革時因有人密告郁達夫是漢奸(曾幫日本軍人翻譯),被牽連入獄十八年之久。1977年才獲釋,已經年近五十,仍心繫《瞬息京華》的翻譯一事。1982年,他的堂哥郁興民從美國寄了英文版的Moment in Peking給他,1986年,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又寄贈兩種台版譯本(即鄭陀、應元杰合譯本和張振玉版本)給他,終於在1991年譯完,一償父親郁達夫延宕五十多年的稿債。

1991年郁達夫之子郁飛譯本

但林語堂雖然為郁達夫親自詳註小說中典故,但郁飛似乎也沒有佔到便宜,因為郁達夫的註解本和譯稿都失傳了,連郁飛手上也沒有。研究郁達夫的陳子善教授去年四月曾走訪林語堂紀念館,寫了一篇文章〈語堂故居仍在,達夫手稿安在?〉,文中說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親口告訴過他,確實把刊有郁達夫譯文的《華僑週報》捐給台北市立圖書館了,後來移交林語堂紀念館,但館方卻說沒有此文件,讓陳子善無限惆悵。(比較不合情理的是,如果林太乙手上有郁達夫譯文,為何不寄給郁飛?)時隔半年,林語堂故居在去年十月卻公開一份刊登在《華僑評論月刊》上的《瞬息京華》,日期從1946年七月到1947年二月,連載到原作的第二章未完,署名「汎思」譯。雖然刊名不是林太乙和郁飛說的《華僑週報》,署名也不是「郁達夫」,開始刊登的時候郁達夫也已經遇害,但林語堂故居官網直接宣佈這就是郁達夫的譯稿。雖不知故居的根據為何,但這份殘稿倒真的是目前所見的最佳版本。

1946年《華僑評論月刊》所刊登的《瞬息京華》(翻攝自林語堂故居網頁)


汎思(郁達夫?):
話說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那天,北京東城馬大人胡同西口停住一隊騾車,有的排過街外沿著大佛寺粉紅圍牆一條南北夾道。這日黎明,各騾夫俱已來到,聚首相談,吵吵鬧鬧總是不免,故此滿街人聲嘈雜。
   原來這些車輛專為出遠門打發來的。那僱戶老管家名喚羅大,年方五十歲上下,一邊抽著旱煙袋。。。

郁飛: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清早,一批騾車來到北京東城馬大人胡同西口,有幾頭騾子和幾輛大車一直排到順大佛寺紅牆的那條南北向的小道上。趕車的起身早,天剛亮就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大清早就免不了人聲嘈雜的。
   五十上下的老人羅大是僱了這些騾車即將出遠門的這家子的總管,正抽著旱煙管。。。

原文:
        It was the morning of the twentieth of July, 1900. A party of mule carts were lined up at the western entrance of Matajen Hutung, a street in the East City of Peking, part of the mules and carts extending to the alley running north and south along the pink walls of the Big Buddha Temple. The cart drivers were early; they had come there at dawn, and there was quite a hubbub in that early morning, as was always the case with these noisy drivers.
        Lota, and old man of about fifty and head servant of the family that had engaged the carts for a long journey, was smoking a pipe …

光這兩小段就可看出父子功力差距甚大(如果汎思就是郁達夫的話)。「北京東城馬大人胡同西口停住一隊騾車」先談地點,再談物事,正規中文寫法;「一批騾車來到北京東城馬大人胡同西口」則受英文影響,以騾車為主語,但車是停著的,並不是現在來的,所以後一句不如前一句。第二段的第一句尤其可以看出翻譯功力高下。原文以羅大在抽煙作為主要句子,其他資訊都包在層層子句,郁飛拆解不開,造成冗長的歐化句子:「五十上下的老人羅大是僱了這些騾車即將出遠門的這家子的總管,正抽著旱煙管」,正是讓林語堂頭痛不已的歐化句型。而汎思(郁達夫)輕巧的一句「原來這些車輛專為出遠門打發來的。」承上啟下,看來全不費力,其實大師手筆就在此處。
        再看其他兩個譯本:

鄭陀、應元杰譯本:
「羅大已經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年人,便是這一家僱了大批騾車兒,準備趕路的公館裡的總管家,正吸著旱煙管……」

張振玉譯本:
「羅大是五十來歲的老年人,是這一家的管家,僱了這些騾子車,是準備走遠道兒的。他現在正抽著旱煙袋,。。。」

兩個譯本也都是由「羅大」開頭,訊息雜蕪,遠不如「汎思」譯本精簡優雅。張振玉的譯本節奏比較好些,但跟高手「汎思」一比,還是明顯不及。

  

1957年文光圖書版,只有「林語堂著」而無譯者署名,其實是鄭陀、應元杰譯本
遠景版本也是鄭應譯本
遠景只有「林語堂著」,未說明譯者是誰


      最早出的鄭陀、應元杰譯本並未獲得林語堂授權,早在1941年就被作者林語堂點名罵過了,如曼妮說「有一種不可見的力量控制我們的生命」,林語堂說曼妮是前清山東鄉下塾師的姑娘,哪裏會說出這種「洋話」,原意不過是「冥中有主」四字而已。又木蘭說「我老早想和你會面,盼望了好久了」,原意不過是「久仰」二字。說句公道話,譯者又不是作者肚子裡的蛔蟲,哪有辦法一一還原作者所想,不過從這幾個例子的確可以看出這個譯本的翻譯腔很嚴重,讓中文很好的林語堂極為光火,痛斥「痰」不必譯為「黏膜」,「點菜」不必譯為「支配菜單」,「天意」不必譯為「天上的意志」,「管我」不必譯作「控制我」等等。這篇批評簡直可以拿來當作翻譯的負面教材。但這個譯本相當暢銷,台灣也出了好幾次,1957年文光圖書、1966年大東、1976年遠景、1989年風雲時代的版本,都是鄭應譯本,但都只有署名「林語堂著」,根本沒有說明這是譯本,當然也沒有署譯者名字。不知情的讀者恐怕還會想,原來林語堂號稱大師,中文也這麼怪腔怪調的。鄭陀還譯過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裡面有極為恐怖的句子:

飪別洲式者有二其一的吃西吃組織肌理所抵於吾上的脆或性的感其味香色...組織肌理的意思不大容易懂得可是竹一物所以如此流行即其嫩予吾人牙上的精美的抵抗力。」

看了實在很擔心鄭陀會被林語堂追殺。

        第二個譯本是文化大學的張振玉教授翻譯的。張振玉(1916-1998)生長於北京,畢業於北京的輔仁大學,事名家李野、張榖若、英千里等對話自然流遠勝鄭應張振玉退休後住在美國,1988年出第二版還添加回目曾大人途中救命/姚小姐絕處逢生曾家二哥改名為經亞曼妮改為孫曼娘姚家子迪人改為體元也西元改更有中味道1988華視播出的電視劇,人名大抵是按照張譯本。張振玉為正宗老北京,在第二版的譯序中還說林語堂畢竟是南方人,對於北方風俗器具有時掌握不夠精準,如曼娘出嫁時的轎子,林語堂原寫「竹轎」,但北方竹子不多,多用木轎,因此張譯就幫作者修正了。這個譯本是現在的主流譯本,兩岸都有不少版本。即使郁飛在1991年推出號稱最符合林語堂原意的《瞬息京華》,又有大名鼎鼎的郁達夫光環,市場反應還是不如張振玉的版本。不過2005年的電視版本,人名的確依循郁譯本,大概也認為這是最符合林語堂原意的版本。有些批評家為郁飛抱不平,說郁飛的譯本最為忠實等等。但無論忠實與否,看了延宕五十年的郁譯本還是有點失望,隨便翻翻就會看到冗長的歐化句子:「全都屬於被愛好此道的道學家視為哪怕不是傷風敗俗之至也是很低賤的社會階層」、「這使得他屬於最早吸取正在開始改變中國社會的新思想的一代人」、「經歷了這些及時抓住的愉快的瞬間她對人生是看得透徹得多了」等等。

2009年北京群言出版社的張振玉譯本


        父債子能不能還呢?看了郁飛的例子,不禁令人想起曹丕的《典論論文》:「之清不可力而致曲度奏同至於引巧拙有素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郁達夫沒有譯完《瞬息京華》確實是憾事,但沒有郁達夫的文采,郁飛再有心還債,事實上也是做不到的了。

2016年2月1日 星期一

會吟詩的魔鏡--時諧(二)

在所有格林童話中,「白雪公主」大概是最有名的一篇了。加上迪士尼動畫的傳播,很難想像有人不知道白雪公主是誰。格林兄弟本是採集民間故事,而傳說版本不一,也有一說王后其實為白雪公主之生母,非繼母也。

這篇〈雪霙〉出現在1909年《東方雜誌》第十期。其中王后與明鏡對答多次,非常有趣:

一開始公主尚小,不是王后對手。后吟約:「數去名閨秀,阿誰貌最妍?明鏡倘相告。」鏡答曰:「后魁百花先。」

但等到公主七歲,明鏡就改口了:「縱說夫人容絕代,雪霙風貌更如仙。」

後來公主未死的消息,也是明鏡洩露的:「山中高士宅,林下美人眠。為報雪霙在,翩翩世外仙。」

最後一次,白雪公主死而復生,即將結婚。王后又問:「數去名閨秀,阿誰貌最妍,明鏡倘相告。」鏡答曰:「此間后獨專。國色別有在,且看蕊宮仙。」(本國算妳最美啦,但鄰國還有更美如仙子的呢)

這篇〈雪霙〉比一般改寫本更忠於原作,王后加害公主凡三次,不是一次就得手。但可惜一開始有個小誤譯:「膚白如雪,腮赤如血,而髮黑乃如檀。」應是唇紅如血才對。腮赤如血不就像熊本熊了?

1905年德國畫家Gezeichnet von Franz Jüttner為格林童話所繪插圖,圖為皇后問魔鏡。以下插圖出處均同。此插畫為公版,取自維基百科。


雪霙

   仲冬之月,雪花紛飛。王后方臨檻而刺繡。檻以黑檀木為之,堅緻而有光。王后徘徊檻畔,且刺且觀飛雪。偶一不慎,針傷指,出血三滴,濺雪中。后睹此,忽動一念曰:「他日吾女長成,苟能白似雪,赤似血,而黑似檻上檀者,則其美為何如。」已而女長成,果如其意,膚白如雪,腮赤如血,而髮黑乃如檀,因名之曰「雪霙」。

   后殂,王續娶一后,美而驕,不欲世有一人而美貌更出其上者。身畔恆置一鏡,日臨照之,吟約:「數去名閨秀,阿誰貌最妍?明鏡倘相告。」吟至此,鏡忽答曰:「后魁百花先。」后乃大喜。已而雪霙漸長成,貌美甚,七歲,風儀奪目,且過於后。一日后復臨鏡而吟,鏡答曰:「縱說夫人容絕代,雪霙風貌更如仙。」后聞之,大怒,妒恨見於顏色。立呼近侍命之曰:「趣棄雪霙於荒林。吾不欲再見之矣。」



斯時雪霙徬徨野次,焦悚萬狀

    侍者引雪霙出宮。雪霙哀號乞命,侍者亦殊不忍,曰:「公主,此后命也,吾詎能救汝。」侍者既棄雪霙,意此纖纖弱質,獨處荒郊,獸必至則必無幸矣,特又無可如何,生死亦祇聽之。斯時雪霙徬徨野次,焦悚萬狀。猛獸四出,時聞吼聲,顧無一害之者。

   薄暮,抵一小舍,足力已不支,因入而少憩。則見舍中陳設殊雅潔,案上覆以白布,列七小盤,盤有粢藜。旁更置七小壺,壺貯美酒。刀叉井井,秩然不亂。倚壁並列小榻七,中虛無人。時雪霙餓甚,取盤中粢藜食之,並傾酒而飲。既飽思眠,試諸小榻,或太長,或太短,惟第七之榻為宜,乃臥。少頃而酣。

諸兄弟咸集,秉燈審視雪霙,曰:「天乎!天乃生此美人!」


既而主人至,則七侏儒,山居掘金為業者。燃燈四照,見室中景象殊異。其一喈曰:「誰坐吾椅?」其二曰:「誰食吾盤飧?」三曰:「誰啖吾粢藜?」四曰:「誰動吾匙?」五曰:「誰執吾叉?」六曰:「誰握吾刀?」七曰:「誰飲吾酒?」於是群起察視。一人瞥覩雪霙臥床上,驚駭狂呼。諸兄弟咸集,秉燈審視雪霙,曰:「天乎!天乃生此美人!」七人相視大悅,互戒勿驚其睡。第七侏儒遂與他兄弟共宿,聊度一宵。及晨,雪霙寤,遂告之故。七人意頗憐之,因言爾能治家井井,代烹飪,任浣濯等事,則仍可同居,且當極力顧恤爾。語畢,七人出。竟日入山就役,搜採金銀,雪霙則居其室焉。七人又時誡之曰:「后日久必將知爾所在。爾宜慎之,毋使他人入室也。」


雪霙自窗中望之曰:「老夫人無恙。售者何物?」
嫗曰:「緣帶絨線,及一切貨物咸備也。」


時后方以為雪霙已死,國中惟己為絕色之姝,因復臨鏡而吟曰:「數去名閨秀,阿誰貌最妍,明鏡倘相告。」鏡答曰:「后魁百花先。山中高士宅,林下美人眠。為報雪霙在,翩翩世外仙。」后大驚,久乃知鏡不虛言,雪霙果在。意恨甚,蓋實不願使人間艷色,更有出己上者。乃偽裝為一售賣雜貨之老嫗,逕赴山下,抵侏儒之舍,高呼求售。雪霙自窗中望之曰:「老夫人無恙。售者何物?」嫗曰:「緣帶絨線,及一切貨物咸備也。」雪霙自思曰:「不如招之入。觀此老嫗,殆必為一良善之人。」遂啟扃納之。嫗曰:「若胸衣之緣太陋,吾擇佳者,為爾易之。」雪霙不知其詐,立近嫗前。嫗突握其領,緊勒之。雪霙氣絕,仆地而僵。后曰:「從此無更出吾上者矣。」遂去。


七人曰:「嫗即后耳。他日吾儕出門,子不可更納一人。」

及夕,七侏儒歸,見雪霙臥地不動,若已死者。悲楚不可言狀,挽之起,則口鼻間尚微有呼吸。竭力救之,乃甦。七人曰:「嫗即后耳。他日吾儕出門,子不可更納一人。」

后歸,輒向鏡而吟。鏡答曰:「后魁百花先。山中高士宅,林下美人眠。為報雪霙在,翩翩世外仙。」后聞雪霙仍在,怨恨不勝,心血潮湧,更易服與前不同,攜一毒梳而行。抵侏儒之舍,仍叩門而呼曰:「美貨出賣。」雪霙曰:「吾不敢更使人入。」后曰:「爾試觀吾手中之美梳,為何如者。」言次,授以毒梳。梳絕精雅,雪霙受之不忍釋手。試掠其鬢,則毒氣中腦,遽仆地不省人事。幸是日侏儒早歸,見雪霙臥地,亦測知其故。亟取毒梳棄之,雪霙又蘇,盡告侏儒。侏儒乃戒以下次不可啟扉。


顧萍果甫進口,未及下咽,而雪霙已倒地而僵矣。

后歸對鏡,鏡答仍如前。后憤甚,呼曰:「吾必致雪霙於死地。雖以此殺身,亦不恤也。」潛入一室,製萍果一枚,內蓄毒而外則紅豔可愛,嘗之立死。於是更服村嫗之衣,越山而踵侏儒之門。
雪霙探首窗下,言曰:「侏儒戒吾勿啟扉,故予不敢。」
老嫗曰:「惟子所欲。今吾遺汝一至佳之萍果,汝其受之。」
雪霙曰:「否,予不敢受。」
嫗曰:「癡兒,何懼之甚。若以為毒乎,則吾食其半,子食其半可耳。」
蓋此萍果固半美半毒者。老嫗手擘其半食之,了無他異。雪霙初見萍果鮮豔可愛,亦欲染指,又見嫗食之甘,遂不覺受之。顧萍果甫進口,未及下咽,而雪霙已倒地而僵矣。后既歸,復臨鏡前。鏡始答曰:「后魁百花仙。」后自是妒懷消釋,快樂無涯。

薄暮,侏儒歸家,見雪霙頹臥地上,唇間氣息都無,大懼。扶之起,為之櫛髮,取酒及水靧[1]面,俱無效。守視七日,終不甦,則以為真死矣。謀葬之,惟見其嬌紅暈頰,顏色如生。七人則又殊不忍,乃互議曰:「地下寒冱[2],不可露骸而葬。」因為製玻璃之棺,以便日日省視。棺上以金字書名曰「雪霙公主之柩」,厝諸山上。一侏儒常坐而守之,鳥皆來弔。始為梟,鴉繼之,鳩又繼之。雪霙僵臥棺中,宛然如睡。久之,而膚之白仍如雪,腮之赤仍如血,髮之黑仍如檻上之檀,風貌初不改也。

公子喜曰:「醒乎?子故無恙也。」


既而一貴公子走謁侏儒之廬,見雪霙及金字之名,願饋侏儒金,而求得雪霙之屍。侏儒曰:「雖舉天下之金,以易其屍,吾不忍也。」厥後公子哀懇不已。侏儒憫其情摯,乃許之。舉棺將發,而雪霙口中所噙之萍果,忽焉墮落,遂遽然而醒。問曰:「予今何在?」公子喜曰:「醒乎?子故無恙也。」遂具語以往事。且曰:「吾之愛卿,天下莫與易也。今願偕予返宮,共訂姻好。」雪霙許之。


至則新婦非他,即雪霙也。

結婚之日,富麗奢華,莫與倫比,且邀后赴筵。后,雪霙之仇也。是日靚粧豔服,對鏡自喜,吟約:「數去名閨秀,阿誰貌最妍,明鏡倘相告。」鏡答曰:「此間后獨專。國色別有在,且看蕊宮仙。」后聞之,大怒,既妒且奇,必欲一覩新婦顏色。至則新婦非他,即雪霙也。后固以為雪霙死久矣,不料其儼然且在。驟見之,駭且怒,一時手足戰栗,憤極而倒,且鬱鬱成病以沒。厥後公子與雪霙承襲王位,享國甚久。




[1] ㄏㄨㄟˋ,洗臉。

[2] 寒冱(ㄏㄨˋ):嚴寒,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