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4日 星期五

缺了革命的元配夫人

諾貝爾獎得主賽珍珠(Pearl S. Buck)以描寫中國著稱,許多作品都很早就有中譯本。台灣流傳的大地三部曲:《大地》、《兒子們》、《分家》,幾乎都是啟明版本。啟明除了出版大地三部曲之外,還出了《元配夫人》和《東風西風》。這五本賽珍珠作品,台灣啟明版照例都是署名「啟明編譯所」,其實《分家》、《元配夫人》和《東風西風》三本的譯者都是唐長孺。

《元配夫人》(The First Wife and Other Stories)是短篇小說集, 1933年出版;上海啟明版是1940年初版。英文版和上海啟明版都收十四篇小說,分成上中下三部:「舊與新」、「革命」、「水災」,但神奇的是台灣啟明版只有收上部「舊與新」和下部「水災」共十篇小說,中間「革命」的四篇小說不見了。

1958年台灣啟明版,譯者署名「啟明書局編譯所」,實為唐長孺譯。

1940年上海啟明版(此為複印本),封面上有「唐長孺譯」字樣。

到底消失的是哪幾篇呢?〈王龍〉、〈共產黨員〉、〈晏神父〉、〈新馬路〉。消失的原因,從「譯者的話」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大地」的主角王龍,又在「王龍」一篇中露了臉。本篇顯示當年革命的狂濤,雖如王龍那樣一個村俚野夫,也被捲入了它的旋渦。
「共產黨員」是暗示著中國在革命其中政治思想的轉變。同時當初那種排外思想,在「晏神父」一篇中瞧得很清楚。
「新馬路」是象徵革命的一條康莊大道。
可能是怕「共產黨員」和「新馬路」這兩篇惹禍,乾脆把中間四篇都刪掉,只剩上下兩部。原來十四篇小說變成十篇。台灣版又把唐長孺的「譯者的話」剪剪貼貼,改成一篇「元配夫人簡介」。其中對於〈元配夫人〉的簡介,唐長孺是這樣寫的:

首篇「元配夫人」是敘述舊時代下的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遭受留學回國後的丈夫的遺棄,而終於被迫自縊而死。古語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而今不但說是「下堂」,甚至還迫著她走上自殺之途。作者在本篇中指出這慘劇的造成,並不是因為誰的錯誤,卻是由於新舊思想的不能調諧。這說明了舊的一切,已不適合於現代的中國了。

但台灣版本的「元配夫人簡介」改了結論:

「元配夫人」是敘述舊時代下的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遭受留回國後的丈夫的遺棄,而終於被迫自縊而死。古語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而今不但說是「下堂」,甚至還迫著她走上自殺之途。作者在本篇中指出這慘劇的造成,並不是因為誰的錯誤,卻是由於新舊思想的不能調諧。這說明了我們的時代是在不斷地前進的。
這實在是莫名其妙的結論。「留學」改成「留美」,可能是台灣當時「留學」的同義詞就是「留美」;但逼死元配如何能說明「我們的時代是在不斷地前進」?

這篇小說寫得出乎意外地好。我小時候看《大地》,只覺得是一個奇異的中國農村故事,跟看大陸尋奇差不多。但〈元配夫人〉從一個傳統妻子的心境娓娓道來,寫她如何事奉翁姑,撫育子女,掌管僕役;但留學七年的丈夫一回來,就嫌她不識字,上不得檯面,把她留在鄉下自己去首都赴任了。公公看看事情不大對,跑去都市看兒子,結果那洋化的兒子大發脾氣:
「爸爸,請您自己看罷!她如何能管理我的家?我需要的是怎樣的人呢?她既不會寫,不會讀,在我的朋友和太太們面前,不是要羞死我吧!」
最後兒子妥協,說如果媳婦去上洋學堂,他還可以考慮。於是這已經結婚十年,生了兩個孩子的溫順少婦,只好乖乖去上洋學堂,跟小姑娘們一起上課睡覺。但她從未上過學,白種的洋人使她頭痛,上課時她老想著「孩子們睡時,帳子有沒有放下,他們是容易著涼的」。上了三個月快得憂鬱症了,只好退學返家,說讓丈夫去討二房吧,她放棄學業了。沒想到丈夫堅持要離婚,理由是「新式女子不願為人之妾」,還對她說「別怨我啦!我給了你機會,而你自己不努力。」最後因為兩個孩子都吵著要跟爸爸上京,這個媳婦退無可退,就默默在孩子的房間上吊自殺了。
我覺得這慘劇當然是做人丈夫的要負責啊!雖說十八歲就結婚生子,但他自己一直在唸書啊,還去國外留學七年。回來後有好工作了,就說太太「自己不努力」,簡直不是人話!太太已經二十七歲了,從來沒念過書,叫人家拋下幼子去洋學堂住校,幫她付了三年學費,到底是要人家學什麼啦,簡直莫名其妙。根本就是被寵壞了的既得利益者,要如何能證明「我們的時代是不斷地前進」?
唐長孺(1911-1994),江蘇人,上海大同大學畢業,是魏晉南北朝史的重量級史學家。1940年他在當大學講師,翻譯大概都是那幾年間的事,後來就朝歷史學學術界發展了。余英時在1978年曾見過他,說當時曾想與他討論錢穆的一個歷史見解,但因為當時錢穆在大陸還是不能提的名字,怕唐長孺難做人,只好算了。

這本《元配夫人》還有一個更早的譯本,是1934年商務的《結髮妻》,常吟秋翻譯。但啟明的這本《元配夫人》另有署名「李敬祥譯」的版本,理由不明。不知是否短篇合集,兩人皆有翻譯?
網上找到署名李敬祥譯的啟明版,封面與唐長孺譯的版本一樣。


英文版封面

上海啟明1948年的《東風西風》,也是唐長孺譯。
這本原藏於台糖,應是流亡青年帶來台灣的書。
1978年台北河瑞書局的《東風西風》,署名「河馬」譯,就是唐長孺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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