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7日 星期四

愛的教育在台灣

學校教育到了現在,真空虛極了。單從外形的制度上方法上,走馬燈似地更變迎合,而於教育的生命的某物,從未聞有人培養顧及。好像掘池,有人說四方形好,有人又說圓形好,朝三暮四地改個不休,而於池的所以為池的要素的水,反無人注意。
          夏丏尊,〈譯者序言〉,《愛的教育》                                  
        

提到《愛的教育》,四、五年級生一定都很熟悉。不但小學國語課本裡面選了好幾篇,寒暑假作業也常常是指定讀物。這本書原作是義大利作家亞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 1846-1908所寫的Cuore,英譯本叫做 Heart: an Italian School-Boy’s Journal,日譯本通常叫做《クオレ:愛の學校》或《クオレ物語》。主角安利柯是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整本書是他一學年(從十月到七月)的日記,還有每個月校長說的故事「每月例話」和父母寫給他的信。日譯本非常多,中譯本也很多,反而比在義大利流行更久。

義大利版封面,取自維基百科
 
     國編館時代的小學國語課本,曾收入「千里尋母」、「愛國兒童」(第八冊);「慈愛的老師」(第九冊);「父親告誡的話」(第十冊);「義俠的行為」、「愛國的孩子」(第十一冊)等,都是改寫自《愛的教育》。「千里尋母」敘述一個義大利小孩到阿根廷去找當外勞的媽媽,就是日本卡通「萬里尋母」的故事;「愛國兒童」描寫一個窮困的義大利小孩返國途中,在船上遇到幾個其他國家的商人,同情他而給他錢,但後來這些商人批評義大利,這個愛國兒童憤而把錢丟還給他們,說「我不要說我國壞話的人的東西」。「慈愛的老師」描寫學校的一位老師;「父親告誡的話」是主角的爸爸責備他在街上撞到人,沒規矩;「義俠的行為」是描寫好同學阻止霸凌行為;「愛國的孩子」則是描寫戰場上一個孩子爬到樹上刺探敵情,因而殉國的故事。其實這原來是法義戰爭的故事,但國語課本把背景改為國共戰爭。
民國五十一年版本的國語課本
第十一冊第十三課,就是《愛的教育》十月二十六日的日記。
篇名同夏丏尊譯本,但文字與夏譯略有不同。課本並未說明來源。
  

    《愛的教育》最有名的譯者當然是夏丏尊(1886-1946),這個通行的書名也是他取的。但他其實不是第一位中譯者,後來的譯本也很多。1909年,包天笑第一個譯出本書,取名《馨兒就學記》,譯自1902年杉谷代水的《學童日誌》,台灣還在日治時期。這個譯本是文言文的節譯本,台灣在1976年重印時,台灣商務印書館的編輯馬持盈誤以為這本書是包天笑自己的著作,並且逐段把文言文譯成白話文。


上海商務的《馨兒就學記》(1935年版)

夏丏尊1923年的譯本也是根據日譯本轉譯,根據的是三浦修吾的日譯本《愛學校》。這個譯本先在《東方雜誌》上連載,再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單行本。台灣開明在1953年重印夏丏尊的譯本時,由於夏丏尊在1949年之前就已過世,沒有附匪陷匪之虞,得以署名出版;但〈譯者序言〉末段,因有提及胡愈之、豐子愷等人,就整段被刪掉了;章錫琛的《校畢贅言》也刪掉了。夏丏尊的譯本是白話的,但用了不少日文漢字,如「始業式」、「一等賞」、「宿題」、「退院」、「試驗」等。


1953年台灣開明書店版本封面

台灣版本的譯者序不全,章錫琛的「校畢贅言」也刪掉了。

除了夏丏尊譯本之外,台灣還有三種戰前譯本:施瑛的《愛的教育》(上海:啟明,1936);秦瘦鷗的《仁愛的教育》(上海:春江,1940);林綠叢的《愛的教育》(上海:春明,1946)。但在戒嚴時期,這三個譯者的名字當然都不能出現,所以大都沒有署名,或是改用假名,像是秦瘦鷗被改名「陶友白」(台北:新陸,1956)或「林立文」(台南:經緯,1959:林綠叢被改名「黃士芳」(台北:大中國,1974)等。新陸版的編輯還給秦瘦鷗譯本加了個熱血反共的序:
    
在這個赤禍氾濫,共匪毀滅人性,製造慘絕人寰的逆流聲中,本書的確是一個最有效的當頭棒喝。迷途忘返的人們,讀了本書,人人都會泣下霑巾,立時憬悟。少年學生,讀了本書,決不會再成太保型的青年,也決不會再變成沒有國家觀念的狂徒了。
1956年新陸版譯者序言

1956年新陸書局版,署名「陶友白」譯,實為秦瘦鷗譯本《仁愛的教育》(1940)

這幾種譯本在台灣的出版情形如下:

施瑛《愛的教育》(上海:啟明,1936)
     1954,施英《愛的教育》,台北:台灣啟明
秦瘦鷗《仁愛的教育》(上海:春江,1940)
     1956,「陶友白」譯,《愛的教育》,台北:新陸
     1959,「林立文」譯,《愛的教育》,台南:經緯 
     1971,《愛的教育》,台中:學海
     1972,《愛的教育》,台南:標準
林綠叢《愛的教育》(上海:春明,1946)
     1971,《愛的教育》,台北:天人。 
     1972,《愛的教育》,台北:哲志。   
     1974,「黃士芳」譯《愛的教育》,台北:大中國。
     1978,《愛的教育》,台北:偉文
 
    不過上面這些版本大多印刷不佳,字又太小,不適合兒童閱讀。兒童多半看的是東方出版社的世界少年兒童版本,或是光復的彩色插圖本。東方版本的譯者是王玨,根據日本講談社譯本《クオレ物語》,日譯者是池田宣政;光復版的譯者是朱佩蘭,根據的是日本小學館譯本《クオレ》,日譯者是三木澄子。

1962年東方出版社譯本,譯者是王玨,譯自講談社版本

1951年講談社版,譯者是池田宣政(即南洋一郎)

1978年光復書局版本(此為新版封面),朱佩蘭由日譯本轉譯

1978年日本小學館版本,由義大利版本翻譯後再改寫,改寫者是三木澄子

這本十九世紀義大利的小說,在清末民初引入中國時,由於尊重孩子的教育理念與中國傳統教育的權威、服從觀念大不相同,讓譯者夏丏尊「流下慚愧和感激的眼淚」,說自己「平日為人為父為師的態度,讀了這書好像醜女見了美人,自己難堪起來,不覺慚愧了流淚。」連編輯章錫琛也說「我在校對的時候,也流了不少次的淚。讀著這書,真覺得自己沒有一絲一毫可以為父為師的資格。」今天學子看來難免驚詫,不知道這些夫子們何以感情這麼激動;但回想民國五十年代的台灣,體罰還是家常便飯,可以想見單單「義大利老師是不打小孩的」這件事,在民初就已經是多大的震撼了。
    1949年以後,《愛的教育》在中國消失了數十年,根據夏丏尊的女婿葉志善的說法,是因為當時覺得這本書太小資產主義了(的確主角出身是中產階級),「尊師」尤其不符合文革的理念,所以上海開明書店就主動停印了。倒是戰後台灣接收民國時期譯本遺緒,加上部編版課本選入多篇,至少有四種民國時期的全譯版本在台灣印行多次,台灣開明版出到十餘版;兒童改寫版本更是不計其數。有趣的是,從第一個中譯本就是由日譯本轉譯,夏丏尊也是由日譯本轉譯,連台灣流行的東方版和光復版也還是由日譯本轉譯,可見日本人對這本書的喜愛,如何深深影響到中國與台灣。但這本書在歐美並不流行,在義大利也因為因為書中的民族主義色彩不符合現代教育理念,已經少人問津,反而在講求愛國主義的日本、台灣還多流行了數十年。

書中最長的一篇「每月例話」單行本。
左為川端康成的《母をたずねて》(東京:あかね,1951),
右為黃得時根據川端譯本轉譯的《千里尋母記》(台北:東方,1955)。


    當然,「愛的教育」已經是喊到浮濫的口號,愛國教育在台灣也褪流行了,教科書不再選入本書故事,現在的兒童看過這本書的也少了。但對我來說,書中那些可愛正直的義大利小孩,像是那個半夜偷偷替爸爸抄書的啦,到醫院認錯爸爸還一直照顧人家到死的啦,為了救小小孩而被馬車壓傷腳的啦,都永遠是我童年回憶的一部分。還有,每到開學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想起這本書的第一句:「今天開學了。鄉間的三個月,夢也似地過去,又回到學校裡來了。」


*本文同步刊登於想想論壇
http://www.thinkingtaiwan.com/content/6472

1 則留言:

  1. 一本偉大的書, 傳達了偉大的情操和真摰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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