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2日 星期五

兒時最愛:俠盜亞森羅蘋

台灣許多五、六年級生,一聽到亞森羅蘋就熱血沸騰,懷念起小學時光。東方出版社這套黃皮的亞森羅蘋,從民國五十八年出版開始,就極為暢銷,在小學圖書館裡也是借閱率最高的叢書之一。

東方出版社深受喜愛的亞森羅蘋全集,譯自南洋一郎的日文改寫本,封面也完全一樣。
最左邊三本是智揚出版社1991年版本,也是譯自南洋一郎。
   Arsene Lupin法國作家Maurice Leblanc (1864–1941)創造出的人物,亦俠亦盜、風流倜儻、多金多情、劫富濟貧,從不殺人,永遠保持貴族的風度,精通易容術,而且愛國。這樣完美的英雄形象,就像武俠小說中的楚留香一樣,擄獲無數少男少女的心。但東方出版社這套亞森羅蘋並不是從法文翻譯的,而是譯自日文的改寫本。東方版全都署名「東方出版社編輯委員會」,不知實際譯者是誰。日文的出版者是ポプラ社,改寫者是南洋一郎(本名池田宣政,1893-1980),1960年代陸續出版。從下圖可以看出,這兩套書的封面完全相同,書名也相差無幾,如《813謎》和《813的謎》、《魔人海賊王》和《魔人與海盜王》、《虎牙》和《虎牙》等等,十分容易辨認。倒是智揚出版社在1990年代出版的一套亞森羅蘋,雖然也是譯自同一套書(但大幅刪減),封面仍然相同,但書名都改過了,《虎牙》變成了《決戰殺人魔》,要不是封面的圖太熟悉,恐怕一時還不知道譯自哪一本。南洋一郎多半會在序中說明譯自哪一本法文原作,只有《金字塔的秘密》一本語焉不詳,只說是出自英法文的短篇,原來根本是他翻譯到手癢,自己寫的。

法文版原作,這本是第一冊《怪盜亞森羅蘋》

     很多人愛拿亞森羅蘋和福爾摩斯比較。東方出版社在差不多的年代也出了一套福爾摩斯全集,也是譯自日文改寫本,改寫者是山中峯太郎;但似乎沒有亞森羅蘋受歡迎。雖然在世界推理小說文壇上,福爾摩斯比亞森羅蘋重要得多,推理部分也更成熟完整,但在小學生讀者群中,亞森羅蘋還是比較易於投射幻想的英雄人物。
    不過,偏愛亞森羅蘋的並不只是兒童讀者。亞森羅蘋早期的中譯本之一是1917年周瘦鵑的《猶太燈》,就是亞森羅蘋與福爾摩斯之爭。1923年,《台南新報》也出現了一篇署名「餘生」的《智鬪》,內容描寫福爾摩斯收到一封來自嘉義富豪林先生的信,說亞森羅蘋放話要偷他家的傳家寶物,特邀請福爾摩斯和華生到台灣一趟,助他保住傳家寶,也是改寫自同一個故事。由於這篇原作是盧布朗所寫,當然是亞森羅蘋佔了上風。1929年,周瘦鵑重出「亞森羅蘋案全集」,找了許多名人作序,包天笑就在序中大贊亞森羅蘋而貶抑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不過一偵探耳,技雖工,奴隸於不平等之法律,而專為資本家之獵狗,則轉不如亞森羅蘋以其熱腸俠骨,衝決網羅,剪除兇殘,使彼神奸巨惡,不能以法律自屏蔽之為愈也。」


1917年周瘦鵑譯的《猶太燈》,是早期的亞森羅蘋中譯本之一

大正12年《台南新報》上的〈智鬪〉,有日文詞「注文」,「福君」也流露日文痕跡。

無獨有偶,1942年上海啟明出版社推出林華和姚定安合譯的「亞森羅賓全集」,不但大讚「亞森羅賓以一身兼為劇盜和偵探,是一個亦兒女、亦英雄,風流倜儻而任俠慷慨的人物」,還說「亞森羅賓的故事借劇盜而吐社會的不平,則比福爾摩斯徒為法律與資本家的鷹犬,較高十倍」。福爾摩斯真是躺著也中槍。台灣啟明版略有修改(大概資本家的鷹犬一句聽起來太左派了):「借劇盜而揭發法治社會的陰暗面,這比福爾摩斯為一精幹的偵探,憑他獨特的智力,造成破案緝兇的一面倒的局面,更夠人玩味。」上海春明版《水晶瓶塞》的譯者林俊千也說「亞森羅蘋以俠義的行為,替世界上受壓迫的人抱不平,這種精神,正是這時代中我們所應學習的,效法的。」可見在改寫成兒童版之前,中國讀者也是一面倒的崇拜亞森羅蘋。


台灣啟明版的亞森羅賓全集,有的版次署名應文嬋,有的未署名,其實都是上海啟明版本,
譯者是林華和姚定安。 
台南文良出版社在1966年出版的《水晶瓶塞》,未署名,其實是上海春明林俊千譯本

 在台灣,亞森羅蘋的全譯本以啟明版本為主,除了台灣啟明繼續出了幾版之外,智揚署名「張鼎」的《亞森羅蘋全集》、長城出版社版、大夏出版社版,都是啟明版。周瘦鵑用文言文翻譯,在台灣未見。春明版本只見《水晶瓶塞》和《雙雄決鬥記》兩冊,印量甚少。解嚴之後,志文在1989年出版了兩本短篇集,其中《羅蘋的告白》由台籍作家鍾肇政翻譯,才脫離翻印戰前上海譯本的時代。由於原作已經是公版書,現在則陸續有多家出版社重新出版全譯本。
     但全譯本似乎始終無法引起像東方出版社那套兒童版的風潮。畢竟亞森羅蘋是奇情冒險故事,推理科學成分遠不及福爾摩斯;就像青少年容易沈迷於武俠小說,如果成年才接觸武俠小說,往往看不下去。只是東方的版本譯自日本,南洋一郎已經做了不少淨化功夫,例如亞森羅蘋與福爾摩斯鬥智,結尾當然是羅蘋獲勝。福爾摩斯以為羅蘋已死,坐船回倫敦時,沒想到羅蘋出現在甲板上:

羅蘋始謂福爾摩斯曰:「福爾摩斯先生,君其聽之。吾二人無論如何,永不能同處,若有鴻溝界吾二人之間。君立此方,吾立彼方。有時亦能點頭握手,交一二語,然而此溝長在,兩兩不能相越。君為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吾為劇賊亞森羅蘋。福爾摩斯不得不盡其偵探之天職,弋取劇賊,而置之法網;而亞森羅蘋則亦不得不盡其劇賊之能事,圖脫偵探之手,而加以姍笑。今吾即可笑君矣,呵呵!」(周瘦鵑譯《猶太燈》)

羅賓打破沈悶的空氣說,「福爾摩斯先生,無論如何,冰炭不可同器。你好像站在河的左岸,我站在右岸,江水長流,我們也總在相反的地位,偶然也可握手,卻不能長久的。你是大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捕盜送官究辦是你的責任;我是大盜亞森羅賓,逃過偵探的掌握而加以嘲笑,是我的義務。哈哈,我此刻又要笑你了。」(林華譯《鬥法》)

但東方的改寫本卻是:

俗語說,好漢不打不相識,經過這一連串的案件,我們已成了知心朋友了。」兩人再度握手言歡。
(福爾摩斯向亞森羅蘋致歉,因為他過於急切,擾亂了羅蘋原本的佈局)
「沒有關係,反正結果很圓滿。無論如何,這段期間有機會跟你較量,那真是我平生的一大快事。福爾摩斯先生,我們也許後會有期!」
「好極了!那時候還要多多請教呢!」兩人相視而笑。(東方出版社編輯委員會譯《怪盜與名偵探》)

看起來,亞森羅蘋和福爾摩斯都被日本文化調教得相當有禮貌,而台灣的小讀者自然也不知道亞森羅蘋在原作中那種讓人又愛又恨的狂傲了!

當然,如果整個社會一直都偏愛俠盜型英雄人物,而不喜實事求是又守法的科學天才,的確有點讓人憂心。不過,在小學階段能夠愛上這樣一套書,也實在是幸福的事情。這一點,還真要多謝南洋一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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