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4日 星期二

中皮洋骨的神探狄仁傑


      因為電影通天神探狄仁傑的關係,一般人對狄仁傑並不陌生。但大唐福爾摩斯這個形象,其實不是中國人創造的,而是荷蘭人高羅佩(Robert Von Gulik, 1910-1967)。高羅佩名聲太大,研究者眾,因此就不在此贅述他的生平,只就狄公案說兩句。
      狄仁傑(630-700)是歷史人物。清朝時有人以狄仁傑為主角,寫了一本傳統公案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其實已經距史甚遠。高羅佩是荷蘭外交官員,1949年以英文翻譯了此書,書名Dee Goong An: An Ancient Chinese Detective Stories,在東京出版。出書之後反應很好,高羅佩大感振奮,從此譯者變作者,以狄仁傑為主角,撰寫了一系列的Celebrated Cases of Judge Dee,以西方熟悉的敘事方式說中國故事,並翻譯成多國文字,暢銷經年。據法國友人與波蘭友人聲稱,他們小時候都看過狄公案(法文版和波蘭文版),而且覺得很好看。

狄公居家無事看著三個太太脫光光一起梳頭


       但這套書卻不易討好中國讀者。 除了回譯成中文的技術困難之外,其實這套書裡的狄公根本是中皮洋骨,西方思維,這才是譯者最棘手的部分。高羅佩本人翻譯了一本《迷宮案》,沒錯,從英文翻譯成中文,可見他中文之佳。但僅此一本。到目前為止,兩次全套翻譯都是由大陸譯者執筆。第一次是陳來元和胡明的1980年代譯本,第二次是台灣的臉譜出版社,找了一群大陸的教授執筆翻譯,2000年出版。陳來元(1942- ),江蘇人,是中共的外交家,是高羅佩的同行。中文底子極佳,譯文比臉譜版高明甚多。下面'抄錄一小段文章作為比較,上面是上海大學外語學院教授黃祿善翻譯的《漆畫屏風奇案》,翻譯腔很重,連某些具體情況對此事作出特別處理」都出現了,相當誇張。對照之下,外交家陳來元的仿古功力顯然遠勝外文系教授黃祿善。




黃祿善譯:

        藤縣令蹙眉道:「凡事都有個王法。依本朝律令,未經正式驗屍,自盡不予登記。」他思索了一會兒,繼續道: 「不過,你上午的陳述太簡單了,現在你不妨把事情細說一遍,說不定本縣能根據你所說的某些具體情況,對此事做出特別處理。這並非不無可能,我也已注意到此事的延誤對已故葛員外的買賣極為不利,因此願意在王法允許的範圍內,使此事盡快得到解決。」
     「大人如此開恩,」冷清恭敬地說道,「小人實在感激不盡。這場悲劇發生在昨晚舉行酒宴的時候。該酒宴是臨時決定舉辦的。」




陳來元,胡明譯:

        藤縣令皺了皺眉頭,答道:「人命關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昭彰,屍身未被發現或未經官府驗核不能以自殺備案。冷虔,你須將柯興元之死的詳情從實細細向本堂稟來,倘其情理有可諒之處,細節無抵啎之疑,本官可便宜從權,替你做主,據聞呈報上峰,再俟定奪。」
     冷虔聽罷,感激地說:「倘能如此,老爺山岳般恩德沒齒不忘了。話說老柯之慘死,容我再細細稟來。...


    真要挑剔,上面這段文字還是有點不妥,就是副詞用法感激地說」畢竟還是太現代了一點,不像是高羅佩心目中的範本明朝話本。臉譜的狄公案譯者很多,功力有高有低,但副詞」的濫用倒是有志一同,讓人看了直嘆氣。下面這本是1989年富春出版社的繁體字版,但作者寫羅伯特•梵•克利克」而沒有用他自取的中文名字高羅佩」,更奇怪的是譯者寫陳來源」而非陳來元」,內文即陳來元譯本,但元並非源的簡體字,令人困惑。1989年剛剛解嚴,是否因為未取得陳來元授權,所以繼續沿襲戒嚴方式作法,竄改譯者名字出版?富春版本從頭到尾都沒有譯者介紹,內文略有更動幾個字,每一章還加了七字的章名,如途中遇賊顯身手蘭坊殘破怪事多」等。或許因為兩岸交通日多,這種作法風險太高,富春也僅出一本就沒有下文了,因此陳來元版本至今只有這本是繁體字版本。



    
1953高羅佩自譯的狄仁傑奇案,即迷宮案。

如前所述,翻譯這套書最大的難處還不是仿古技術,而是狄公根本是個外國人想像中的中國人。高羅佩本人是中國通,太太出身中國書香世家,自然不能說他不瞭解中國;但他也發揮荷蘭人的民族精神,蒐羅了很多明朝春宮圖,並親自為他的狄公案畫了許多有裸女的插圖,這就不太像中國人會寫的公案小說了。如最上面那張圖,敘述狄公破案後清晨回家,三個太太剛起床梳洗,光溜溜梳頭,一家子閒話家常的情景。狄公這三個太太,一個懂詩書,一個善烹調,一個會武功,四個人還可以湊一桌麻將,完全是西方人想像中的中國美好家庭啊。書中裸女很多,縣令太太每天在家裸睡:

縣令回家時看到太太裸睡,不以為意,後來才發現是死了


還跳脫衣舞,如《湖濱奇案》中,有一段女主角跳脫衣舞的描述:


季振東,康美君譯本(臉譜):

她雙目低垂,可她擺動的柔軟如水的肢體卻艷麗逼人,激情迸發,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驟然間,她那白綢衣衫從肩頭滑落,露出了豐滿圓潤的乳峰...一聲震耳的鑼鳴,管弦絲竹猛然中斷,舞姬的飛旋也嘎然而止;足間豎立,兩臂高舉,活脫脫像一尊美輪美奐的玉雕仙女,唯見她那酥胸仍在波動起伏。

對照原文,確有其事:

Her impressive, slightly haughty face with the downcast eyes stressed by contrast the voluptuous writhing of her lithe body that appeared to personify the flame of burning passion. The robe fell away, exposing her perfectly rounded naked breasts....Suddenly there was a deafening clash of the gong and the music ceased abruptly. The dancer stood still, high on her toes, her arms rasied above her head, still as a stone statue. One only sae the heaving of her naked breasts(P31-32)

但在陳胡翻譯的湖濱案中,好幾段描述舞姿的段落濃縮成一小段,而且絕對沒有脫衣服:

杏花笑顏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態自若,如風中柔條。漸漸額絲汗潤,蟬鬢微濕,凝脂裡透出紅霞來。...杏花如狂風急雨一般旋轉跳騰,似一團霓霞閃爍明滅,一簇仙葩搖曳舒發。忽聽得一聲中天鶴唳,音樂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眾人叩謝。


      我對中國古代是否有這種脫衣舞並沒有研究,只是就這段看來,臉譜版本的譯者相當忠實,還會把石像譯成更有美感的玉雕;而陳胡譯本或許覺得在官爺面前跳脫衣舞不倫不類,或因譯本出版時間較早(1982),不敢譯出脫衣細節,總之是重寫了這段,成了老少咸宜的淨化版。





2 則留言:

  1. 你好,你的部落格很有趣,感謝提供這麼多新鮮且有意義的文章,看得好開心,也獲益良多。
    以前一直對"臉譜"的推理小說出版挺有信心的,看來也不盡然如此。讀翻譯小說有時挺像玩俄羅斯輪盤的。
    另外 "真假華生"這篇文章不禁讓我想到,難道Nicholas Meyer是最早寫同人誌的作者之一嗎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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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您好!看您的作品每次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覺。真的非常有趣。以前知道狄仁傑叫神探,但從未想過他會紅到連外國朋友都知道(我反而只認識福爾摩斯而已)。其中有一個小小心得:脫衣舞這件事,唐代也許會有。畢竟就社會風氣而言,唐代比我們熟悉的中國其他朝代要開放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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